這一次林停晚沒有做夢,一夜安眠。
醒來還沒睜開眼,便感覺有一隻手遮住了光,待他緩緩睜開眼睛适應後,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才收回。
隻有眼睛畏光的人才會這樣在意這樣的細節。
“醒了?”
林停晚稍一轉頭,便看到郁熠朝正專注地盯着自己,滿眼的柔情。
他想到昨晚到後面,郁熠朝似乎已經看不清了,便要伸手去摸他的眼睛。然後他隻小幅動一下,便龇牙咧嘴地躺回來。
郁熠朝連忙俯身,“哪裡不舒服?”
哪裡?全部!
縱歡行樂的時候沒注意,睡了一覺身體都要散架了!尤其是肋骨以下腳踝以上,外傷加上内傷,腰快斷了!
郁熠朝頗為愧疚,手伸進被子企圖給他按摩緩解一下,結果找錯了地方,被林停晚大罵。
郁熠朝笑着将手上移,避開傷口一下下揉捏着林停晚的腰。
林停晚覺得大跌顔面,試圖轉移話題挽尊,“幾時了?”
“快未時了。”竟然已經下午了。
“你為何也不起床?”林停晚是病号還被折騰一通起不來很正常,郁熠朝往日同寝時從不賴床,難不成怕自己跑了一直坐在床頭盯着?
林停晚想與他再次保證絕不會拔腿就跑。便聽郁熠朝說:“我有些話想與你坦白,在想如何說出口。”
兩人含情脈脈相顧無言。
半晌林停晚說:“那能先賞口飯嗎?”
郁熠朝才反應過來林停晚大病未愈連口飯都沒讓人吃上就從傍晚來回折騰到深夜。立刻起身爬起來去做飯。走前想親一下林停晚,後者錯誤意會,舉起手發誓:“保證不跑!真的!我現在根本就擡不起腿。”
郁熠朝又心酸又好笑。在林停晚唇角輕啄一下離開。
林停晚的事他不放心假借他人,便一手操持起來。林停晚确實餓了,對着郁老闆做的寡淡至極的湯面竟也大快朵頤。事實證明,郁熠朝真的不會做飯,之前在林宅的東西都是他買的,這深山老林裡買不到了,隻能讓林停晚湊合。
“重傷剛醒,少食多餐。”郁熠朝這樣說。
林停晚一臉幽怨:“重傷未愈還不能劇烈活動呢,你怎麼不說。”然後指使郁熠朝再去給他盛一碗。郁熠朝隻能心虛地照做。
林停晚吃飯的速度在郁熠朝溫柔安靜的目光中終于慢了下來,可能是因為看不太真切的緣故,郁熠朝專注而認真,好在林停晚臉皮厚,不然就不隻是耳垂泛紅了。
林停晚在郁熠朝開口前說:“郁伯父……”
“是自殺的。”郁熠朝颔首低眉,“我知道……”
林停晚明白以郁熠朝的态度和聰明已經知道了真相,但是牽涉長輩,不敢造次,他還是斟酌地說:“其實也算是我動的手。”
那晚在郁府,郁行志與雲江合謀,試圖将林停晚拿下。然而雲江還藏着别的心思,并未完全照着合作的約定進行,導緻不僅放走了林停晚,還聽命于江承馳将郁府上下都捉拿下獄。
郁熠朝:“将郁府都逮捕入獄也是郁行志授意,畢竟他當年給我爹下藥癱瘓,剛好躲過了最為殘忍的赤華山戰役,遮遮掩掩這麼多年,如今袁醫神志不清無法繼續配藥,我爹的事情遲早敗露,躲進牢獄比在外面安全。”
“郁又甯曾告訴我,長期控制郁家的就是當今皇後秦厘。而秦厘,我猜測曾在揚绮墟與我母親有過交集。雖然我并不清楚皇後的意圖,但是我有種微妙的感覺——她其實并不想害死我。”林停晚道。
真正想要殺死林停晚,甚至窮追不舍多年的,恐怕一直都是當今天子。
那麼郁行志為何如此懼怕郁行遠假癱的事迹敗露?
“因為以我爹的性子,必然會不顧一切地去尋找真相。”
林停晚疑惑:“當年赤華山一戰的真相?”
赤華山一戰發生在石山行叛亂前不久,距今已有差不多二十五年。當年為了整合軍隊,削弱穆家軍和羚鋒軍的實力,已經長期纏綿病榻的先帝在乾康殿煙霧缭繞的藥氣中下令兩支軍隊的主力速速回京。
彼時羚鋒軍自西北收官,早早便來到京中待命。而穆家軍自然演化出了其他的心思,等了兩個月也沒能等來,說是在容州一代遭遇山匪,棘手脫身不得,隻能一拖再拖。但是明眼人都知道穆家軍不欲放下兵權,在外躲過,隻等着先帝駕崩。
郁熠朝收起碗筷,給林停晚倒上溫水,“這些年我查過我爹的一些物件,能從中猜出些蛛絲馬迹。當年的穆家軍不願交出兵權,在赤華山一代屯兵拖延。先帝隻能先拿羚鋒軍開刀,兩相不平衡又引發了新的矛盾。羚鋒軍對于治理忿忿不平,先帝索性将穆家軍的爛攤子交給當年還是太子的當今天子。從結果上看,當年天子的做法十分決絕,赤華山當真遭遇劫匪,一把山火燒盡了萬餘人,穆家骨幹盡數折損,大統領穆封華直接死在了赤華山,逃出去的幾個親信也全部都是為了帶出江承馳,即便如此,江承馳還是廢了雙腿。次年他母親當年已經是貴妃的穆嘉榮也自缢而亡。”
林停晚小口小口啜着溫水,“郁伯父當年已是中鋒将軍,他癱的時機着實湊巧,确實很難不讓人懷疑給他下藥的郁行志是知道些什麼才出此下策。”
“隻是此舉恐怕并非我爹的意願。這些年——他很痛苦。”郁熠朝說。
林停晚:“阿朝,你從出生應該就沒有和郁伯父有過直接接觸吧?”那又為何知道他的痛苦?
郁熠朝:“我聽到了。你從郁府離開後,我過去查看我爹的傷,他尚存的一絲神志,一直在說‘對不起’。我想這些年他若是身體癱瘓而神志清醒,聽聞當年的戰友全軍覆沒而唯獨自己苟活,還不能說不能動,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酷刑?”
林停晚沉默了。他伸手握上郁熠朝骨節分明的手,或許是他剛捧過溫水,竟覺得些許冰冷。
郁熠朝卻并沒有太多感傷,他回握住林停晚,“郁行志早就知道此事瞞不下去,我爹死了後面的人才不會追究郁家,所以嫁禍于你。”
他笑意柔和,像冬日暖陽下的青松一般讓人鎮定,“所以阿晚,你不必愧疚。”
林停晚其實知道那一晚自己被人設計陷害了郁行遠,他同樣也是受害者。但是那把刀确實是在他的拉拽下才刺進了郁行遠的身體中,他逃不過命數的譴責。
“可是阿朝,”他聲音極小,“這又是為什麼呢?”
“郁行志為了救下你父親才給他下藥緻癱,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為何現在又要通過殺人的方式保下郁家?就算是事迹敗露,如今時過境遷,難道讓你父親藏起來不行嗎?而且袁醫神志不清時亂花畫的草圖,那簡筆的魚形,我曾經在皇宮添蕪苑中見到一個無腿綠眼睛的人畫出來,他被當場一擊斃命,而後屍體不知被誰吊在乾康殿門口惹得天子震怒,又一夜間消失不見。”
“此人是當年乾康殿前為先帝煉藥的烏胡大夫,他又為何會畫出穆家軍中鋒将軍的代号?”
“而且郁行志雖然次次與我喊打喊殺,但是每次我都能脫身。”林停晚若有所思,“在郁府攔下我的是京兆參軍雲江。江承馳的勢力遍布,郁行志為何要從京城找一個同夥千裡迢迢緝拿我?”
郁熠朝思考片刻,得出一個頗為不可思議的結論:“雲老參軍,是羚鋒軍舊部?”
林停晚無聲點頭,“雖然沒有證實,但是我在郁府門口曾試探他,十有八九是羚鋒軍潛藏的舊部。”
所以他認出了林停晚,放走了他。
郁行志一邊迫害又一邊給林停晚活路。郁行遠有着不得不離世的秘密。這些與天子、皇後乃至羚鋒軍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片刻沉默後,郁熠朝按了按林停晚的掌心,提議:“郁行志如今雖被放出來,但是他一貫明哲保身,又遭受郁又甯離世打擊,怕是不會說實話。此處離赤華山不遠,不妨去看一看當年的戰場。”
林停晚指着自己:“你我一起?”
郁熠朝莫名其妙:“怎麼?怕我在路上對你動手動腳?”
林停晚:……
郁熠朝:“你這個擔憂是對的。”
林停晚:…………
“郁老闆,你莫不是忘了江承馳了?”他現在的小命還攥在江承馳手中,郁熠朝隻是暫借一陣,他能同意兩人共同出遊?
郁熠朝輕松道:“無礙,我有辦法。”
林停晚好奇地瞅着他,一眨不眨。郁熠朝知道他在等着自己說出計劃,偏偏此時逗他:“你躺好,我告訴你。”
林停晚微微一笑,問:“親一下能說嗎?”
郁熠朝勉為其難:“嗯,可以說一點……”
林停晚打量窗外。院落十分安靜,偶爾隻有雪從高處落下的聲音,楓葉在遮掩的雪層中仍不掩明豔。他慢慢湊近,氣息掃在郁熠朝的脖頸,在後者緩緩合眸的等待中卻定住退後。
手指繞着郁熠朝的垂發輕聲說:“那你先交代清楚你和江承馳的事情。比如這座楓林小院是誰的?”
郁熠朝無奈笑着睜開眼睛,坦白:“是我的。白義信想要帶着白家的賬簿逃走,我便托人放假消息騙至此處,本想奪到賬簿逼他就範。”
結果被林停晚弄死了。
難怪江承馳來的這麼快,原來一早便蟄伏在此。
“逼他就範後總要有人接下,你為何不在?”林停晚記得自己被江承馳那個變态折磨了幾天郁熠朝才趕來。
“江承馳生性多疑,他更喜歡将權勢握在手裡,占據高位主動施舍。求來的會引起他的反感。”郁熠朝也有點懊悔自己來的太晚,讓林停晚遭受許多無妄之災,“而且,這院子原本是給另一個人住的。”
林停晚掀開被子想要下床,被郁熠朝按住又蓋上。“誰?蘇绾喬嗎?我有點撐,下去走走。”
郁熠朝:“等我給你拿件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