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熠朝醒過來時,正值春盛。
對于任何一個大夫來說,郁熠朝都是他們最不想遇到的一類病人,因為他真的很不遵醫囑。
袁醫從癱瘓的狀态蘇醒後立刻讓袁滿飛書郁熠朝回光的用法,試圖減輕郁熠朝治療的拖延病症。但是沒有用,他依舊是等到了最後一刻。
他體内的症狀過于複雜,精通烏術的秦厘、具有豐富經驗的袁醫、收羅天材地寶的陳豐安,加上雖然不精通但是會配置蘭燼的蘇绾喬,愣是治了半個月,從初一治到十五,依舊沒有任何眉目。
郁熠朝在大火中的燒傷是本源,後來稍一複明,又不愛惜身體,服蘭燼,四處受傷,過了返真局後為了頂上一口氣,又用蘭燼續命,是蘇绾喬生怕他死在門前給他服下了阻隔經脈的藥,延緩蘭燼的複發。
于是在經曆非人的經脈通髓處理後,郁熠朝陷入了長達三個月的昏迷。
那日他醒過來,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虛幻的夢。
外面天清氣朗,春風和煦。院中開滿了桃花和海棠,一個再尋常不過的靜谧安逸午後。
門外屋檐長廊,一出門便是遮陰處,不踏出廊外甚至都無需避光。
不遠處傳來布谷叫聲,帶着潮濕和春三月的黛綠,風起花落,露出樹上一個忙碌的人影。
林停晚餘光瞥見廊下的陰影,心中一動,從剛移栽的桂樹上跳下來。這樹在靠北的地方不知能否成活,但是他想種來試試。
他一躍而下,拍拍手上的灰塵。大步朝廊下走去。
郁熠朝想要邁開腿向前,被林停晚果斷制止:“站着别動。”
他走得急促,花瓣被他一掃而下,偏偏他手也不閑着,揚臂一伸,摘落一枝海棠。
他走到能清晰感受到郁熠朝清新的青草氣息的地方停下,手欠地把海棠别在郁熠朝腰間,調戲道:
“這位俊俏的公子在找誰?”
郁熠朝:“找郎君。”
林停晚眨眨眼,勾住郁熠朝腰帶,“别找他了,跟我吧,我待你更好。”
“怎麼個好法?”
林停晚上前一步貼上郁熠朝,從郁熠朝額頭開始落下親吻,一吻畢還要讓當事人評判一下“好不好”,落到唇角時停了下來。盯着讓他給出一個不公平不公正但是好聽的評價。
郁熠朝剛醒本就身體輕飄飄的,被林停晚這麼一親,心都化了。
他摟住林停晚的腰,把人環抱在懷裡,頭埋進他的肩窩喚林停晚的名字。
“我想兩個都要。”
林停晚撫上他的頭,手指順着散開的長發輕輕梳理,“郁老闆,做人不能這麼貪心。你說吧,誰做正宮?”
試圖一碗水端平的郁熠朝:“郁熠朝一個,于楓一個,豈不合理?”
林停晚被他逗笑,拍拍他的背:“别再動了,我清心寡欲了好幾個月,一會兒欺負你這個病人。”
郁熠朝聽罷一口輕咬在林停晚側頸,後者“嘶”地把人推開,“郁熠朝!”
看着他雖有些回血,仍舊蒼白的嘴唇,林停晚推着人朝屋裡走,“回屋歇了,我去煎藥。”
“還喝?”
“你以為你現在多康健?要不是我央求,四個大夫圍着灌你藥。”
在确認清養後林停晚把郁熠朝接回了新宅,隻是人一直昏睡,林停晚不敢走開,日日守着。新宅他就住過一晚,修繕并不完全,林停晚便白天種樹養花、砌磚弄瓦,晚上抱着郁熠朝睡覺。
除了定點來複診的蘇绾喬,他沉默了許久。
其實他本不是個話多的人,但是對着郁熠朝總是止不住話頭。
晚上林停晚高興地睡不着,早早拉着郁熠朝歇了卻将近來的事情講了個遍,明明才三個月,他自己都驚訝什麼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複述一遍。
江承朗登基做了皇帝,選秀充盈後宮的同時,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上任後便立楚良月——現在是江良月,為太子。
朝堂對于江良月的身份依舊衆說紛纭,猜疑不斷。但是也有人認為這是江承朗為了防止皇位被江承璟東山再起奪走的後招。
隻是此時的江承璟無暇皇位,正在忙着春種。
江承朗放過了江承璟,最後還是處死了江承展,連帶着他和江承馳鋪在暗處的勢力,一并勾連出來全部搗毀。
受到波及的還有經如鴻。羚鋒軍收回皇帝手中,在原有的底子上拓充進新的皇帝親信,整體錘煉,在另一種意義上也算新生了。但是王陟和石山行關系太深,沒幾天就被江承朗以到歲數了為由強制緻仕。經如鴻也不敢再待在新帝身邊,借着機會被發配到錦州小縣裡做縣尉去了。
乾康殿終于被重建為太康宮,往昔的因果全随着廢墟運出宮,去了塵埃落定的地方。
“江承朗沒有為難秦厘?”郁熠朝疑惑。
“嗯,聽說是皇後遺志。”
周聞竹死前曾找到江承朗,求來了兩件事——一件是放江承璟出宮,另一件便是寬恕秦厘。
郁熠朝存疑,“這倒是不太像江承朗做出來的事。”秦厘與周聞竹同貌,又有剪不斷的關聯,留着着實有不小的風險,以江承朗的性格,不會埋下隐患。
“按照他的性格,也不會放過我。”林停晚想到除夕夜江承朗出劍後又收回,意味深長。
郁熠朝拇指摩挲林停晚心口的劍痕,已經結了痂摸得林停晚陣陣發癢。
“我應該去的。”
林停晚反應半天才明白過來郁熠朝的意思,他在為除夕夜沒在宮中站在他身邊自責。
林停晚按住他的手,有些涼,手腳都是,這是身體還沒恢複的表現。合攏手掌,五指相扣,在他還沒被撩出火前掐滅了苗頭。
“去了替我擋一劍,咱們兩個都出不了宮門。畢竟郁老闆可比我值錢多了。”林停晚笑嘻嘻擺弄郁熠朝的手指。
郁熠朝用畢生所有換了林停晚的自由。
“不問問你生意上的事嗎?”林停晚輕聲問。
郁熠朝想了想,問:“那家裡還有多少銀兩?”
林停晚:……
“不會揭不開鍋了吧?”郁熠朝擔心地很認真。
“你剛才飯吃的那麼高興,像是揭不開鍋了?”
“那就好。”他長舒一口氣,好像生怕林停晚和他吃不了這個苦抛下他一般。
林停晚蹙起的眉頭慢慢舒展,而後有些釋懷地笑了。
好在路橋相接不盡,萬裡綿延。
前方還有路,前方還能走下兩個人。
“好啊,你那下屬天天吵着鬧着來看你,明天讓他和你說說。”他輕快地說。
次日華宿果然帶來了流風閣的消息。
半年前,郁熠朝拿整個流風閣與江承朗對賭,如今天子得勢,将流風閣納入皇庫,改弦易幟。但是由于流風閣本就是各地割據之狀,莊莊互不幹涉,江承朗為了财政大收也就沒有刮骨改換,隻是将如此龐雜的勢力交給了厲家。
“厲喬珊?”
“不是,是她家那個小白臉!”華宿一身粉豔,比院中桃花還嫩,使勁扇動扇子,說起來就生氣地灌下一壺茶。
“他做過幾年生意?賣過幾桌酒菜就不知天高地厚想來管教小爺!帳都算不明白,憑什麼事事分利三成?”
郁熠朝安靜地聽他抱怨完,說:“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華宿“啪”一聲收起扇子,“阿朝,就算不是厲家贅婿,還會有其他人接手。流風閣太大了,新帝想吞下是不可能的,他想用流風閣就要找個不精明的傀儡。”
安靜喝茶的林停晚難得誇贊:“華公子最近找誰求學了,罵人和誇人一樣。”
華宿笑嘻嘻回:“彼此彼此。”
林停晚瞥一眼在院子裡砍柴的劉牧,故意問:“蘇娘教你的?”
華宿瞬間被氣到跳腳:“别以為小爺拿那個潑婦沒辦法!騙子!”
蘇绾喬給郁熠朝治病最為勤快,她以前在小山旮旯裡待久了,總是喜歡四處走走。一次被花心的華少爺盯上,趁着官府收編,華宿難得歇一歇,人閑了就會想想情愛,約着蘇绾喬美人賞月。
按照華少爺的往常思路,不能一步到位也能占些便宜,畢竟誰不喜歡和美人聊天。
結果美人坑了他!
蘇绾喬不知給華宿喝了多少酒,竟讓華宿滿口答應照顧劉牧。
林停晚笑問:“那蘇绾喬人呢?”
“人呢人呢?我他娘也想知道!”華宿一提起來便義憤填膺,“都怪那個叫秦厘的大姐,和她說了烏胡大夫遊醫的事,她就敢一瘸一拐地出門闖蕩!瘋女人,還把孩子扔給我!阿朝你看看,我臉上寫着冤大頭三個字嗎?”
郁熠朝不冷不熱:“你大可以不接。”
華宿便訴起苦衷:“我馬上要上任白水的司市,現在做這樣的事豈不壞了名聲?正好缺個下人。”
于是華宿指揮着劉牧砍柴澆花,還上手做飯才肯罷休。林停晚指責他沒事欺負一個孩子做什麼,有本事找蘇绾喬發火。卻又在看到蹿了半個頭高的劉牧興緻勃勃地拎着沒拔淨毛的雞過來時咽下陰陽怪氣的話。
他身上穿着華貴的衣服,長高了許多,氣色也不再枯槁。
他說:“看!我抓住了,時大哥之前教過我一些拳腳,我全學會了!”
林停晚心酸地笑了。
這樣的熱鬧是短暫的,林宅多數時候無人打擾,坐落在僻靜之地,林停晚和郁熠朝長久地甯靜度日。
待郁熠朝病養的能出門,便要搬家過來。
從泾關把東西搬到此地,雖然東西不多,也足夠興師動衆。林停晚雖不完全贊同,但是什麼也沒說便行動起來。
兩人回泾關收拾東西,得到了袁滿即将成親的好消息。
袁醫依舊健忘,對此他仍不說兒子一句好話:“人家姑娘肯定是看他坐擁一家醫館才肯嫁給他,不然怎麼能看上他?”
袁滿在外喜氣洋洋地準備成親的東西,沒聽見他爹又在背後貶低他。
回到郁府後柴院,林停晚一時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