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權疲憊地歎了口氣,聽見懷裡綿長的呼吸聲,他低頭看去,江郁白靠在他胸膛上睡得正香,手臂環着他的腰,夢裡抿了抿嘴唇,低低呓語着什麼。
趙權翻個身,側躺着抱緊他。
還是先睡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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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權耐心等了一陣子,未見誰用這張契約書來威脅他,甚至不見誰人旁敲側擊,仿佛無事發生,生活仍是一片平靜。
中秋節前,徐秉年來辭行,原先就說好,隻教一年書,之後他要潛心讀書,以備來年科考。
恰好江郁白這陣子忙着學算賬,趙權也怕他身體吃不消,便允了徐秉年,賞了他一些财帛,并留他吃了頓飯。
江郁白雖沒有極聰明的腦袋,但做什麼都踏實,即便不再去學堂,每日晨讀練字一個時辰,閑時自己看書,遇上不明白的,就去問趙權,天長地久,自有精益。
讀書雖有幾分愚鈍,但算賬持家卻擅長,江郁白是商賈出身,從小耳濡目染,許多雲裡霧裡的地方一點就通,趙權再教他些用人之道,他很快融會貫通,莊子上收來的銀兩賬簿,盤點清算十分利落清晰,連幾十年的老賬房都對他刮目相看。
年底時,江郁白回顧這一年多來的收獲,也頗有成就感。
他總是在想,趙權不僅是他的恩人與夫君,也是他的引路人,在他蹒跚學步時牽起他的手,引領着他走出狹窄的小巷,去看更遼闊的天地。
歲去春來,又到了一年春季,趙權如常進宮,要向聖上請示,讓江郁白回白鴿城探親。
白鴿城裡傳來消息,江芸杏病情惡化,怕是隻剩半年了,趙權無論如何想去一趟白鴿城,臨終見她一面。
他擇了一日進宮,向聖上請示出城事宜。
剛走到禦書房外,就聽裡面傳出嚴厲呵斥聲,噼裡啪啦像吃了炮仗,以趙權對聖上的了解,凡是罵人聲響,那都是裝的。
聖上真正動氣時愛笑,那關懷備至卻陰沉的笑容,趙權曆曆在目。
侍從屈着腰過來,請他稍待片刻。
趙權問道:“裡面是什麼人?”
侍從為難,語焉不詳道:“林戶院的幾位大人。”
趙權恍然,他日前聽誰說了一嘴,去年稅賦征收情況拖欠較多,尤其江南一帶,風調雨順,糧食卻較額征少了三成,國庫雖豐盈,但錢糧征收不到位,聖上必然要大發雷霆。
趙權等了有一個多時辰,聖上方遣人叫他進去。
他望着聖上餘怒未消的臉,屈膝下跪行禮。
聖上正在批折子,撥空睨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又讨什麼來了?”
“皇兄這般說臣弟,臣弟可不能認。”趙權走前幾步,躊躇着說道,“皇兄,我想出一趟遠門。”
聖上筆尖一滑,在奏折上拉出一道墨痕,他猶然低着頭,不置一詞。
趙權道:“我夫人的親姐大限到了,我想與夫人一道去探望她,就在白鴿城裡,來回不過一個多月。”
聖上漫不經心地說:“她身子不好,找郎中,找太醫,你去有什麼用?喂了這麼多靈丹妙藥下去,依舊回天乏術,你去了也是無用。”
趙權摸了下鼻子,依依不饒地說:“我是她弟婿,怎麼也得盡盡心意,皇兄就讓我去吧,我見一面就回來,保證不出一月。”
陡然間,聖上反手将筆拍在桌上,墨汁飛濺,發出一聲哐當巨響,淩厲的目光刺向趙權的臉。
趙權猛地跪了下去,沉沉埋下頭,他看不見聖上的表情,隻聽見低沉的呼吸聲,沉重而又疲乏。
“惠親王死在皇城之外,先帝自責愧疚,以緻最終病體不愈,你生于惠親王墜海之日,先帝臨終前将你托付于朕,朕不能讓你有任何閃失。”聖上言辭懇切,聲音卻不悲不喜,充滿了相悖的淡漠。
趙權還想說什麼,聖上話鋒一轉,突然說道:“年前太子駕馬沖撞城門,未經朕允許,擅自出城,現如今你也要忤逆朕,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百姓,你變成了什麼德行,你還記不記得自己是天潢貴胄!三株雪地靈芝就要十萬兩,你拿金銀供着他們的命還不夠,還要伏低做小趕去送終,趙權,你太不成體統了!”說到最後一句時,聖上喉間輕微哽咽。
趙權惶惶不安,按捺住胸中翻滾的情緒,沉聲道:“人命要緊,再多金銀,如今也供到頭了。”
聖上陰鸷般冷冽的眼神直勾勾望着趙權,須臾,厲聲道:“來人!賢郡王禦前失儀,拖出去打二十大闆,禁足王府半年,非诏不得外出!”
趙權猝然擡起頭,晃動的眼眸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少頃,他俯跪叩首:“謝陛下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