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沒說錯,她的力氣大着呢。爹被抽懵了,捂着臉喊。天,天啊——
秀仙抄起門口的扁擔,對着他一頓打。他鬼喊辣叫,向門外跑,叫醒左鄰右舍。
陶秀仙瘋了!爹抱頭哭喊。大夥兒都來瞧瞧啊,這世上居然有敢打親爹的畜生!瘋女子!賤女兒!
秀仙說算了,你算了,你說的。
她是拿起了扁擔,才知道自己恨意滔天,但是鄉親們沖上來,抱住她攔着她。這女子中邪咯!隔壁的阿婆噴秀仙一臉馊茶,快去請大仙,來給她驅邪!
捆住她!爹捂着臉大叫,趕緊先捆住她!
娘沖出來,喊她秀蓮,以為他們要把她拖走。她想不通那些狗屁道理,但她知道一點,那就是她今天被捆住就完了。
走。秀仙攥緊娘,舞起那隻扁擔,朝四周胡打亂敲。我們走!
她用了蠻力,幾乎是拖着娘,就像娘把她拖來世上一樣。秀仙沖向夜色,無數隻手在抓她。
回來吧!他們喊,秀仙,夜路有狼會吃人啊!
放開我!秀仙掙脫那些手,跑起來,好似一顆滾下山坡的石子。她還攥着娘,感覺背上生了翅膀。
娘!秀仙說。我們去找秀蓮,我們去找秀蘭!
她跑着跑着,腳下忽然空了,秀仙跌下去,撞在石頭上。血流出來,她醒了,是淚啊。
花轎颠着秀仙,她掀起簡陋的窗簾,回頭看見娘在路上追。娘喊秀蓮,我的秀蓮。親人們圍着她,都喜笑顔開。什麼秀蓮,你也是夢糊塗啦,那是秀仙。秀仙嫁人咯!
陶秀仙沒拿她的扁擔。夜路不好走,有狼會吃人。她沒瘋,她是個好女兒,别去那條無人的路,那走不到頭。算了,算了。
十六吊錢,陶秀仙嫁到了縣裡。她憑着娘教的本事,成了個穩婆。男人去充兵,女兒出生了。
那晚風也很大,女兒出生就是個大嗓門。陶秀仙剪了臍帶,把女兒包好,抱在懷裡親她。
“别哭啦,”陶秀仙高興,“我的女崽。”
男人沒回來,他可能永遠回不來了,陶秀仙就叫女兒乘歌,陶乘歌。
鄰人問:“是不是盛哥的意思?給你引個兒子來!”
陶秀仙說不是呀,不是呀。她覺得自己比娘好,她不盼着兒子,她就要這個女兒。
乘歌天資聰穎,跟陶秀仙去人家後院裡辦事,沒有不誇她的。
像個小姐。那些婆子拉着乘歌,這細皮嫩肉的小模樣,可真像個小姐。秀仙,你好命喲!日後福氣大了,保準兒能給乘歌找個好人家。
陶秀仙盼着乘歌能做個小姐,千金小姐,聽着就貴氣。她不情願乘歌跟她一樣,做個下賤人——三姑六婆全是下三濫,人人都瞧不起,出門受盡白眼,什麼惡婦淫媒,什麼貪财利口,全是罵她們的。
陶秀仙從不讓乘歌做粗活,她把她養得粉白讨喜。乘歌六歲的時候,陶秀仙被叫去了南宮府上,照顧夫人生産。
夫人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打那兒一坐,就是道風景。陶秀仙伺候她,她不大愛說話,有時候隻是坐着望窗外,可以一整天一言不發。
“胎投那麼好,天生的小姐,”婆子們湊在一起納悶,“又不叫她下地,也不叫她幹活,你們說她整日在愁什麼呢?”
丫鬟道:“誰知道呀!小姐心思,我們做丫鬟的哪能猜着。”
陶秀仙給夫人端水,夫人快枯萎了,她那麼瘦,肚子卻頂得高高的。
夫人。陶秀仙給她擦臉,你笑一笑吧!笑起來得多好看。
夫人扭頭說。我沒有高興的事。
陶秀仙安慰她。你懷着小少爺呢,這是多好的事呀。
夫人怔怔流下淚,陶秀仙吓一跳。夫人,她慌張地給她擦,我是個粗婆子,說錯話了!
我不想要。夫人兩眼空空。我不想生孩子,秀仙,你幫我把他殺了吧。
陶秀仙悚然。夫人遊魂似的,走向台階。天生我南宮裕,就是為了生孩子嗎?天,何必叫我做人?盡管讓我做個草、做隻鳥吧。
她踏空台階,摔在地上。婆子丫鬟呼啦啦圍上去,她掙紮着,掩面大哭。兄長。她喊,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教我讀書作畫!隻盼着我是個蒙昧的傻子,永遠不知道這份苦楚!
老爺來了,他真是一表人才,外頭的人誇他誇得像天神。他扶起夫人,滿面疼惜。
小裕。老爺叫她叫得極溫柔。你夢魇了,忘了你哥子是怎麼吩咐的?要吃好睡好,給咱們南宮家生個好兒子。
南宮裕瞧着他。我不生。
老爺把她扶向室内。午膳用金銀卷,你最愛吃的,用完以後睡一覺吧。
南宮裕輕輕抽手,可是他握着她,仍然是那副溫柔樣。睡醒我叫戲班子來,你聽一聽,熱熱鬧鬧的,多好。
南宮裕說。我不生。
老爺注視她,婆子丫鬟都羞紅了臉,紛紛垂下頭。他把她送進室内,掰開她的手,在那深宅重檐的陰影裡,柔聲說。你夢魇了。
南宮裕突然開始尖叫,他湊近她,用那副好皮囊在她耳邊低語。
小裕。他替她别開碎發。别逼我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