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來得快來得猛,去時也迅速,不久天就放晴了,一團團奶油白的雲朵,碩大飽滿,挂在淺藍漸變的天空,整體像一副不知世事的出塵油畫。
雲浸仰着頭看了好久。
才發覺脖子有些累了,喉嚨也有點幹。她轉身回到客廳裡倒了杯溫開水,送到嘴邊後突然停住了,她想了一下,從冰箱裡拿出一顆檸檬,切下兩片檸檬,去掉檸檬籽,放入溫水裡。
因為異物的介入,平靜的水中被激起一些很淡的泡泡,很快消散。
一天之後,雲浸恢複得差不多了,除了還有偶爾細微的咳嗽,倒是沒有讓人聞之歎息的發燒後遺症,整個人變得重新有活力起來。
為了表達謝意,雲浸周一晚上做了一桌菜邀請連策品嘗。
一晚輕松。
等雲浸洗漱好回房間後,瞥到了前幾天擱在藤椅上的木盒子,她走過去拿起木盒,坐在藤椅上。
翻着裡面那幾張油畫,不免又想到了前段時間在小巷裡遇到的中年男人。
這幾天有連策的刻意介入,她選擇性屏蔽了一些不愉快和沉重的信息,仿佛這樣便能抵住一切的陰謀與恐懼,可人終究是要跳出人為制造的舒适假象,直面團團莫測的訊息與事實。
其實從小到大,她跟她母親姜織的感情都很淡,她鮮少能從母親的身上體會到尋常人家裡的母愛。
小時候,大概是七歲以前吧。
她也曾像很多小孩一樣鬧騰着隻為博取母親的關注,可每次都會被關在不同的小房間裡,大抵家裡空而大的好處就體現在這,能讓她在被關之餘體會換裝般的樂趣。
陪伴她的是固定的幾個女傭保姆,漸漸地小孩時期的她就被迫接受了這種不尋常的獨立方式。
她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除了孤獨點。但小孩子哪懂得什麼孤獨,隻會被小房間裡現有的物品吸引,漸漸地轉移情緒。
慢慢地長大了,她不再為得關注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在學習之餘整日整日地看各種書籍。
于是,書籍成了她的第二個母親,她能于渴求親情上及時止損,未免沒有書籍的幫助。
等到再長大一些,她漸漸懂得了有些親情确實不可強求,于是她理解她釋懷。
她的母親姜織和她父親雲鶴是商業聯姻,兩人之前沒有感情。雲鶴在大學時有一個感情穩定的女朋友,後來因為誤會分手,分手的痛苦遇上家裡人的逼迫,他破罐子破摔地接受了聯姻。
而姜織那段時間心理狀态不太好,以一種無所謂般的心态答應了家裡的請求。
兩人一拍即合。
可婚後十幾年依舊形同陌路,兩人之間既沒有仇敵般的針鋒相對,也沒有尋常人間夫妻間的相敬如賓。
姜織一般獨自居住在三樓,很少下樓或者出門。她喜歡畫畫,喜歡鋼琴,喜歡一切充滿浪漫因子的事物,是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者。
雲鶴很少回家,小時候周圍的保姆都告訴雲浸,她父親是因為要賺錢養家才很少回來。
她深信不疑,并心有期待,但長大了些也知道了這隻是周圍人善意的謊言。
好像所有人都在用各種手段遮掩着這華麗的屋子下破裂的痕迹。
在這個不是用愛鑄造的家庭裡長大,她自然是得不到曾經有所求的人間親情。
在她上中學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和胃癌。
即使兩人之間的母女情不深,但當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刻,她還是沒忍住狠狠宣洩她的情緒,淚水流到幾近幹涸。
十六歲的女孩,面對死亡,有恐懼和遺憾,有心痛和迷茫,有後悔與愧疚,有許多許多難以言說卻又刻骨銘心的複雜情感。
其中後悔與愧疚的情感占了相對大的比重,當時的她總是在想,要是自己能勇敢點,忽視掉媽媽冷漠的眼神,媽媽會不會有一天也能有所觸動?
事後的問題自然是得不到真切的答案,即使到了現在,她也不知道。
且這種突然生發的問題與她此前幾年的認知存在極端性矛盾。
她更加痛苦了。
後來母親被送進私人醫院裡,她也曾規律地探望,但是又能怎麼樣呢?
木已成舟而又無情的病情不會憐愛不孝的女兒。
為人子女,“忽視”該是何等的不孝?
十六歲的雲浸承受不住。
此後,已經長大的雲浸在用很長的時間和往事對視,與自我和解。
曾幾何時,她想要的不再是親情,而是家人安康,哪怕他們之間沒有很濃重的情感作為紐帶,可親情本身,其實已然難得,其他的何必苛求,何必貪心?
她眨了眨幹澀的雙眼。
這一瞬回歸的情緒,很熟悉,也挺讓人心底空洞。
手中撫摸着留下的那一張張鋪滿歲月痕迹的油畫,剩下的幾張油畫是一些怪異風格的和那幾張溫暖回憶風的油畫,有關同一個男人的肖像畫留放在連策那邊還沒有拿回來。
睹物思人原是不分緣由的,一件死.物也可以将人的思緒弄得蜿蜒繞轉。
這幾年平靜的心突起波瀾,眼眶很熱很澀,腦子有點缺氧,她能感覺到久違的空茫感,全身血液都要與這周遭的溫度揉合了似的。
被濕潤的水霧占據的眼睛上移,看到了書架上的藍瓷小花瓶,亂七八糟的思緒又回到了周六早上的那場展會上。
她起身從抽屜裡拿出一張名片。
SG拍賣會會長:Elara。
垂眼盯着幾秒,她發了條信息給上面的号碼。
雲浸忘不掉那日展會上那群人同仇敵忾,對她已故母親的指責與謾罵。
正因為她不清楚這整一件事情的真實性和相關細節,她才處于被動的位置,反駁不了。
可一個人所做的事、所說的話,一定是帶着某種目的,不同的人對于同一件事,也會帶着不同的目的,所以她不可能去相信她們幾人的片面說辭,也不會輕易因為幾言幾語而對自己已故的母親投去什麼合其心意的想法。
她想弄清楚當年之事,她想占據主動地位,她想搞清楚這件事和連家前任掌權人之間的聯系。
很不巧的是Elara最近被一些事情纏着脫不開身,雲浸隻好另約時間。
發過去的信息很快得到回複。與主動給人塞名片這一有些親昵行為相反,這條回複的信息顯得官方和無情。
第二天,她提前減少了預約咨詢的名額,再加上最近預約人數不多,這幾天她正好有空閑時間。
這天中午十二點左右,她開車來到了江奶奶家附近,她找了個入口位置,是觀察人們進出巷子的絕佳位置。
停好車後,她就這麼坐着,眼睛望着前方。
那天見到的中年男人正是消失在彎彎繞繞有視野盲區的小巷子裡,這裡面都是尋常人家,不是什麼工作單位。商業性攤位和小店都會開在開闊的街邊而不是小巷子裡。
因此雲浸大膽推測這附近是那個人的家。而由于不能大張旗鼓地探問,隻能用這種效率很低且回報率不确定的手段。
小古巷四通八達,寒冷陰天,街上也俱是蕭條。
細想下來,她此番決定是很沒有緣由的,因為一次不經意的遇見就來到原處蹲守,期望可以再遇到要找的人。
清楚知道守株待兔的結局,可由于沒有想到更好的方法,隻能用望得到頭的辦法。雲浸好笑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她是魯莽還是愚蠢。
可有時候人就是在心存僥幸,不分緣由,不問過程。
街旁各色各類的商鋪,也有年齡不同的攤販在擺攤。人們裹着厚衣服,或停下與人交流,或急匆匆地行走,雲浸的眼睛就這麼跟着移來移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她的眼睛都有點幹澀了,她才垂下眼揉揉眼睛。
這一過程持續了三天,第三天雲浸到老位置不久,便下起了小雨。
她想,今天還是沒有收獲的話她就會停下這種行為,用第二種方案。
雨霧連綿,白牆青磚,深巷舊道,行人漸漸變少。
這時,小街出口處走來一個穿着正裝的男人撐着傘走過來,身形和前幾天的中年男人相似。
雲浸快速解開安全帶,拿起旁邊的黑傘下了車,站在濕哒哒的道路上,她握緊手中的傘,步履正常地迎面走向那個男人。
兩人的相對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這時,小雨倉促轉大,那個男人轉換了下拿傘的手,恰好露出全貌正臉。
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不帶眼鏡。
雲浸的腳步猝然停下。
待男人完全從她身旁走過,她的心底才真正形成一個清晰的認知。
這個男人不是那天遇到的中年男人。
有一瞬的失望,但這股情緒也沒有持續太久。
似乎是撲空久了,也能很快接受不符期望的結果。
周圍已經很少行人,雨水落地聲和落傘聲,滴滴答答的盤繞于她耳旁。
素色毛衣長袖襯得她如雨中孤花,纖骨薄身,被雨霧洇染透的手連着一把黑傘,她往那兒一站,空帶一種遺世獨立的出塵感,是小街古巷裡最引人注目的一幕風景。
皺了皺眉,她決定回到車裡。
現在是下午一點多,平常她差不多要兩點才離開,是考慮到要等的人在工作時段應當不會來。
等她系好安全帶,再拿起手機,看到連策的信息。
【連策:有空嗎?過來陪我一會。】
雲浸皺了皺眉,覺得有些奇怪。今天是周五,且正處于工作時段,按理說連策不該會覺得她得空。
該不會是有什麼事吧?可什麼事情值得讓他不顧她的工作時間來戳她讓她過去?
指尖動了動,雲浸盡量壓下心底的擔憂與心慌。
【雲浸:你在哪裡?】
【連策:清渚館。】
【雲浸:好,等我。O.o】
不遠處的連策放下了手機,又看了不遠處的雲浸一眼,她的側臉在距離間顯得模糊起來。
連策收回目光,眸光微閃,對司機說道:“回清渚館,快點。”
司機:“好嘞!”
等到麻了的司機聽到後在心底悄悄呐喊了一聲“終于走了!”
到達清渚館外面,保安探出頭看了看雲浸,就回去升起了道閘檔杆。
雲浸開了進去。
保安快速關上了亭子門,搓了搓有些冷的雙手,疑惑地嘀咕着:“奇怪,連先生怎麼也不等等這姑娘的車?”
這是一個莊園式别墅區,裡面很大,園林設計感突出。
摁了門鈴,雲浸以為要等一會,沒想到幾秒後門就開了。
兩人的視線驟然對上。
連策:“外面冷,先進來。”
聲音清冷低沉,聲線猶似裹着寒霜。
兩人走到了客廳,客廳開着暖氣,密密麻麻地湧過來,雲浸覺得整個人都要暖起來了,很舒服。
她接過連策手裡的熱茶,茶香醇厚,飄香四溢。哪怕她盡量克制住了急切,但說話間也不經意洩出一些。
雲浸:“怎麼了?找我來有什麼事情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連策湊近了雲浸一點,俯身在她耳邊慢條斯理問道:“沒有事情就不能找你?”
熟悉木質香襲來,她發暈的大腦更混亂了。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有一些未來得及消散完的寒氣,撲了她滿身,寒氣與木質香融合,倒意外地跟他此人貼合。
連策的話音剛落,他便回到了安全位置,徒留雲浸反射性地揉揉耳朵,耳朵越揉越熱,都紅了。
偏偏對方噙着漫不經心的笑,就這麼看着她。
那份熟悉的勾人笑意裡,一半镌刻着坦蕩的縱容,一半蘊藏着熟悉的勢在必得,兩相交織,牢牢占據着她慌亂的心底那份荒蕪地,不肯讓她把注意力注入那裡。
雲浸忽略臉上的熱意,小小地瞪了他一眼:“我以為你有急事,”停頓了半秒,她移開目光不再看他,幽幽道:“所以你沒什麼事吧?”
連策把雙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盯着雲浸看了片刻,将雲浸看得都有點不自在的時候,才緩緩開口,“有事。”
雲浸放下的心又懸起了,脫口而出:“你怎麼了?”
連策一針見血,給她投了個暫時的安心丸,“不是關于我的。”
“是那份調查結果有問題?”
“也不是。過來,先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