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沙發坐下。
雲浸喝了一口手裡的水,熱茶已經涼了,入喉三分苦。
她悄悄地砸了咂舌,擡頭發現連策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捏緊了手裡的茶杯。
這時心底盤旋的怪異好似有了突破口,心中的鳥籠銜來開鎖的鑰匙。
雲浸腦中閃過些什麼,“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
連策:“?”
見對方似有所惑,臉上捉摸不透,雲浸堅定了一下心裡的想法。
她輕輕旋轉着手裡光滑的茶杯,語氣不緊不慢,“什麼重要的事情值得你現在找我呢?既然你說了你沒有事,讓我猜猜,那就是你覺得我有事?”
連策面色微微一變。
雲浸眼神一凝,語氣淡淡,“你跟蹤我?”
此前連策沒有想到雲浸會這麼快便大緻猜到此事的源頭,剛才的某一刻他還在想着他該用什麼借口堵住她的問題,他怕承受不住雲浸知道結果後的行為。
可這念想隻顯現了一瞬就被他否決了。
他讨厭欺騙,為什麼還心存那一瞬的妄想覺得雲浸會接受他的欺騙?人最不該,就是把自己深惡痛絕的刀刃指向心中最念之人。
認清了最重要的一點,他不禁後怕。自诩小心謹慎,不允許走錯一步,卻也有行差踏錯之時。
兩種思緒交織,兩相撕扯,頭腦臨近決堤之時,擡頭望見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人那雙清澈的,漾着細碎微光的桃花眸。
寒冰乍破,天光鋪現。
他輸得起,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自信。
連策的喉嚨滾了滾,喉間幹澀,臉色微微蒼白,他輕聲道:“對不起。”
像是怕驚動什麼易碎的珍貴物品。
姿态之低,是以前未曾有過的。
雲浸在心底輕輕舒了一口氣,慶幸于連策沒有看穿她的釣魚執法。
與此同時,她也很好奇,連策想做什麼。
雲浸:“為什麼要跟蹤我?”
連策擡起頭,指尖動了動。
他在接受審判,他心甘情願匍匐,企圖将功補過。
“在你去城西藝術館的前幾天,我便派了幾個保镖跟着你,原意是确保你的人身安全,”說着,連策看了雲浸一眼,抿了抿唇,繼續說,“昨晚我的保镖告訴我,你到那個巷口等了兩天了,我想幫幫你,所以找個借口讓你回來。”
雲浸試探:“隻是你的保镖跟着我?”
連策:“……今天中午我跟着你。”
雲浸的語調忽然就恢複了,不再是故作高深的莫測。
雲浸:“你等了多久?”
連策:“跟你一樣。”
雲浸放下了手裡的茶杯,纏着暖白修長的手指,裝作一副苦惱的模樣,但是眼裡含着清晰可見的點點笑意,她歪了歪頭,問連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笨?用這種低效且反饋不明的方式。”
連策愣了一下,似乎是沒反應過來為什麼他跟蹤她的事情就被她這麼輕描淡寫地揭過去了。
“說話呀。”
雲浸一定不知道,她此時的語氣有多軟。
舒了一口氣,連策努力掩下心間肆意生長的情意,這份克制不住的情感在他不經意的愣怔時已經彌漫到他心間的各個角落,他被淹沒在其間。
“不笨。”
似乎是覺得一句不夠,他又重複說道:“不笨。”
連策正色道:“雲浸,你很勇敢。你這麼做必定是覺得你付出的成本在你事後可以接受,這就是你的底氣,也是你區别于一般人的特有的勇敢。”
這種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行為,前提是她清楚她擔得起這件事情的沉沒成本。
且這種浪漫化的勇敢很可貴,是一種很純粹的品質。
雲浸在一旁翹起了嘴角,有點不好意思了。
真好啊,好像她身邊的朋友們總能看到她身上的閃光點并且持之以恒地鼓勵着她。
她很幸運。
連策又說:“你未必不知道這種方法的結果怎麼樣,但你卻始終如一地選擇使用最溫和的一種手段來獲取。這是我不曾有過的顧念,也是你身上除不掉的心軟與慈憫。”
雲浸默了默:“那換你來,你會怎麼做?”
“這就是等會我要做的。”
“嗯?”
連策:“所以,你得先告訴我你想做什麼?我會用最高效的方法去獲取。”
雲浸:“你不怕你失去了‘心軟’與‘慈憫’?”
連策挑了下眉,笑得很英俊:“我既然堅定要得到,還怕方式不是君子之式?”
這是他和雲浸最不同的地方,雲浸有着一顆包容悲憫的心,處事手段是溫和卻有力的。
她并沒有因為曾經曆經過痛苦與孤獨就變成一個陰郁、極端的人,她很好地規避了一切曾令她感到不适和痛苦的根源,必要時也會利用這種根源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就是他欣賞的雲浸啊。
可他不同,他生來所受的教育與所擔的使命注定讓他要用更徹底更狠辣的手段去争取,這也是相對高效的手段。他本身就不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君子”,自然不怕什麼身染罪孽。
君子不君子的,見他說的太過正經,雲浸趕緊叫住了他。
她搖了搖頭:“在這種事情上,本就沒有什麼絕對的對和絕對的錯,能達到目的就好,所謂對錯不過是心有顧慮的人設下的一道障礙物,有時候是一種道德标尺,有時候可能就是一種會反噬的累贅。”
她瞄了他一眼,見人還緊盯着她,好笑道:“我,并沒有難過。”
連策收回目光,輕聲應着。
雲浸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聲音帶着點寒風的冽然,“我之前同你說過,我母親的一些畫作是一個男人的肖像,我又恰巧碰到過那個男人,就在那個巷子附近,”她皺了皺眉,似乎不是很肯定,“如果我沒看錯的話。”
連策想了想,點頭,“嗯,我托人拿去提取面部特征了。”
他恰好認識一個朋友在國家人臉識别算法處理和提取中心工作,就托他幫忙處理那幾幅肖像畫,到現在朋友還沒有主動聯系他。
倒也能理解,朋友的工作量比較大,再加上年深月久,那幾張肖像畫有歲月斑駁的痕迹,很難短時間内出示具體的結果。再加上他的朋友是一個精益求精、嚴謹求證的人,結果不确定的情況下他一般不會輕易下結論。
雲浸:“前幾天,沒有什麼緣由的,我就想着去當時遇到那個人的地方看看,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遇到他。”
說完,她都有點不好意思,越想越覺得她之前的行為有點傻氣,頗為天真。
守株待兔的結果是什麼,她心知肚明。
連策為她重新斟了一杯熱茶,也為他自己倒了一杯,拿起來呷了一口,聲音都有些清潤了。
“不要妄自菲薄,你這可不算是守株待兔。”
雲浸遲疑了一下,“那算什麼?緣木求魚?水中撈月?飛蛾撲火?”
怎麼程度還越來越深了?
他擡眸,眼裡布滿清晰的笑意,“你就不能說點好的嗎?怎麼淨往相反方向思考。”
“如果一定要抽象地形容,我倒覺得有幾分像‘乘興而來,興盡而返’。”
有一種天真的灑脫。
雲浸神色複雜地望着連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的太過出乎意料,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應對了。
良久,她問:“那你會怎麼做?”
連策:“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面部提取的工作,那就再耐心等一等,這是最保險的方法。”
當然還有其他的方法,比如大張旗鼓拿着那些畫像去當地問一問久居附近的人家,他們的目光日複一日停留在那幾條街上、巷子,總會有人對某個人有熟悉感的,不管這個人是他們的熟人還是陌生人。
但是,這麼做的後果就是會打草驚蛇。
其實連策還沒有完全跟雲浸說,他之所以會派人跟着她,一方面是因為要未雨綢缪,一方面是由于前段時間有人調查并跟蹤她。
最近幾天,那群人還沒有完全消停,根據連其他們的彙報,有兩批不同的人同時對雲浸進行跟蹤與遠程非接觸式語音竊取。
他安排了相關人員打亂了他們的計劃,給他們一頓教訓後,他們就悄悄離開了。
最近他正在調查這兩批人的來源與其任務進度。
雲浸想了想:“行叭,按照你的計劃。”
畢竟他們是同一盤棋裡的同色棋子,自該合作不瞞,互信不欺。
突然,雲浸背過身去咳嗽了幾聲。與此同時,連策起身走進了廚房。
雲浸擡頭,就看不見一旁的連策了。
雲浸:“?”
廚房傳來一陣聲響,她循聲望去。
隻見連策将小瓷煲的小火關了,揭開蓋子,淡淡的水汽白霧輕輕地缭繞着他,讓她看不真切他的臉色。
他小心翼翼地用鐵廚夾夾了一個雪梨出來。
連策端着小碗回到客廳。
他将瓷碗推過去,“這是雪梨橘子水,你試試。”
雲浸接過瓷碗,揭開了梨子蓋,濃郁的橘子香混合着淡淡的梨子香撲了她滿臉。
她擡起彎彎的眉眼,很幼稚地問道:“喝了有奇效?”
連策就這麼看着她,笑意漾着攝人心魄的微光,“我希望是。”
被挖空的大梨子中間盛滿了梨子水和滿滿的橘子肉,橙白相間,清香撲鼻,看起來很誘人。
她拿起勺子勺了一口橘子肉,混合着清甜的梨子水,橘子肉更加甜潤。她陸陸續續吃了幾口,入喉幾息,隻覺喉嚨都清涼了不少,裡面似乎是加了一味薄荷。
雲浸含糊地問了一句,“是有薄荷嗎?”
連策點點頭:“嗯。”
雲浸:“好清涼啊。”
雲浸一連吃了兩個,有點撐了。之後兩人繼續聊了一會,剔除了複雜的未知的人和事,平淡的生活顯得格外珍貴。
在連策第三次拿出手機面色霜寒地回着信息時,雲浸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了别。
連策沒說什麼,隻讓她回到工作地方或者家裡後給他發條信息。
兩人起身。
在雲浸快要走到大門時,她的目光不經意間瞥到了櫥櫃旁邊的案幾上盛開得豔麗恣意的裸粉色卡布奇諾。
它明顯是被主人照料過,而且照料得還不錯,花醒過了,花枝修剪過了,還拿了一個遠看就覺得價值不菲的白玉花瓶裝着。
白瓶粉花倚木櫃,遠看典雅,近看更惑人。
這普普通通的卡布奇諾恐怕也沒想到自己能得以如此精心細緻的呵護吧。
雲浸心想着。
後面的連策随着雲浸的目光看過去,也看到了那被自己插.着的卡布奇諾玫瑰。
雲浸沒看他,也沒說什麼,繼續往前走。
當雲浸就要擰開門把手時,她突然放下伸出的右手,猝不及防地轉過身。
學着連策之前的姿态,在連策有些驚訝的目光下,湊到連策的耳邊帶着清淺的笑意,一字一句說道,“有沒有人同你說過,你的香水很好聞?”
連策的喉嚨滾了滾,幽深的雙眸晦暗不清,他突然攬着雲浸的腰将人往前一帶,在對方慌亂的目光中,湊到她敏感的耳旁意味不明地說了一句,“怎麼個好聞法,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