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連策款款道出的嗓音,足以融化這一城厚雪。
“晚安,雲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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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瞄到桌子上那一抹不同于外頭天氣的綠意,她不禁又想到了昨晚上的男人。
她晃晃腦袋,把人趕出腦海。
今天是給小朋友們上美術課。
雲浸重複着往常的點人頭工作,發現少了個孩子。
雲浸按住手中的畫紙,快速掃過整間教室,問:“還有一個小朋友沒來,大家知道是誰嗎?”
大家似乎沒有太過震驚,互相瞧了瞧,就有幾個孩子積極地大喊。
“珍珍,是珍珍!”
孩子們叽叽喳喳說:“吃早餐的時候我還看到她呢!”
雲浸給志願者諾姐發了條信息,諾姐很快就小跑着趕過來了。
雲浸圍緊圍巾,“您先幫忙照看一下孩子們,我出去看看。”
諾姐:“放心吧。”
雲浸跟着後來的幾個義工分配了下工作,雲浸負責回到院長辦公室調監控,幾個義工負責分散去找人。
有幸福利院是洛區最大的福利院,由于受到了政府和社會各界人士的資助,其發展漸漸壯大,後來這裡發生擴建,再加上很多定點障礙物的阻隔,找個身形幼小的孩子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雲浸彎腰調着監控,周院長在一旁坐立不安,胸膛起伏着,不時拿着水杯喝水。
由于福利院監控很多,交叉點查花費了不少時間。
“唉,最近過年我就疏忽了……這個,在這,珍珍就是她!”周院長伸出皺巴巴的右手,顫巍巍地指着屏幕,語氣帶着寒顫。
雲浸再度湊近,記住了珍珍的臉,同時拉着進度條,記着路線。
她們看着珍珍最後邁着不太穩的步伐晃悠悠地消失在南邊的角落,那裡恰巧是監控盲區。
雲浸放大監控,喃喃低問:“那邊是?”
饒是她自認對有幸福利院已算熟悉,還是沒能一時之間想起來那塊地方。
周院長站了起來,“是個小型遊泳池,因為還在建設中,沒安裝過監控。”
“好,周院長您現在這裡等着,聯系那幾個義工去遊泳池那邊,我現在先過去。”雲浸按着周院長的雙肩,将她按坐在凳子上,看着她的眼睛,有條不紊地說着計劃。
這雙好看的眼睛,定心丸似的給了周院長一錘安心劑,周院長那顆原本高懸的心一下子落回實處。
“好好好,去吧。”周院長忙拿出手機,搓着冰冷的雙手,以摩擦發熱的形式再次擊退内心泛起的寒芒恐慌。
雲浸點頭,“行。”
循着記憶中的路線,雲浸走得飛快,圍巾下擺左右來回擺動,擋了些無意落下的雪。
到了那個監控消失的地方,雲浸慢下腳步,盡量平複着呼吸,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緩了緩被小雪和寒風吹得有些泛疼的喉嚨。
踩着厚厚的雪,她擡腳往裡邊走去,身後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塌陷着一個小窩。
周院長打了個電話給其中一個義工,又相繼發信息給剩下的幾個義工,讓他們盡快趕到遊泳池那邊。
膝蓋由一開始的隐隐作痛逐漸加大痛級,此時周院長的一雙膝蓋痛得令她抓不穩手裡的手機。
這時,辦公室的木門被敲了敲。
木門隻是虛掩,敲門之人隻是禮節性敲敲。
三聲,聲音規律,不疾不徐。
周院長沒能說出話。
此時聲音又響起,剛好又有一陣寒風吹擊木門,木門就這麼被兩個作用力吹開了。
楚複商頓了頓,還是踏進辦公室。
視線一掃,看到周院長蜷縮着身子護着膝蓋。
他快步上前,蹲下來,幫周院長揉着膝蓋。
周院長擡起煞白的臉,皺紋都被磨平了似的,聲音帶着點咔咔滋滋的沙啞:“小楚,怎麼突然過來了?”
楚複商專注着揉着掌中的膝蓋,細緻地回複:“剛好路過這,來瞧瞧您和孩子們。”
周院長苦澀地笑了笑,顫着年邁的左手摸了摸年輕男人的頭頂,“唉,辛苦你了。”
楚複商輕聲道:“不辛苦。您這是膝蓋的老毛病又犯了?”
“也不算,最近都恢複得很好。”周院長拿着手機,扶了扶鼻上的老花鏡。
楚複商看着,“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周院長:“這樣,小楚,你替我去趟遊泳池那邊,有個孩子失蹤了,小雲老師已經趕過去,不知道情況怎麼樣,你去瞧瞧。”
楚複商點點頭,細緻地記着。
“您老好好休息,别出來。”
雲浸在遊泳池邊上站定。
有個孩子背靠着遊泳池壁,雙手交疊護在胸膛前,整張臉埋進了膝蓋中。根據身上的衣物判斷,就是院長所說的珍珍。
可能是之前遊泳池裡還沒通過水,現在落着薄薄的雪。她放輕腳步,從樓梯走下去,踩在落雪上。
等到離珍珍不遠的地方,她停下腳步,慢慢蹲下來。
乍然過度彎曲的雙膝傳來一陣酸痛的感覺,雲浸抿了抿唇,理了理下巴前的圍巾。
“珍珍,珍珍。”
雲浸由輕到重,聲音逐層加大,對着珍珍喊名字。
柔和的聲音比周邊的落雪還要輕,但足以喚醒被困在寒雪中的靈魂。
珍珍抖了下。
雲浸的睫毛也跟着顫了下。
她看到珍珍緊握着的兩個小拳頭有輕微的松動,毛茸茸的黑色腦袋似乎是想動,但又被她自己死死摁住,沒能擡起頭。
細細落雪落到珍珍的黑發上,在碎雪趨于消融之際,又等來下一重白雪。
雲浸忍着過去拂掉珍珍頭發上的雪屑的沖動。
泳池的落雪很淺,蹲着她都能感受到白雪下堅硬的池面帶來的冷硬感。小孩子長久蹲着,不僅腿會麻,腳底也不會好受。
她低眉看了眼鞋面沾着的落葉,是枯葉。
雲浸再次出聲:“珍珍,是我。我是小雲老師,老師在這,别怕好嗎?”
珍珍整個身子縮得更往裡了,鞋子前腳都将那一小堆落雪踢得壘起一小團。
看情勢不對勁,雲浸沒有繼續喊她。
她撥弄着鞋邊那片枯葉,随着她的動作,枯葉落下,在白色的雪地上顯得突兀。
雲浸的視線從枯葉中移開,“珍珍,珍珍,别怕,是小雲老師。”
“不要不要,不要打我嗚嗚嗚……”顫抖的聲線帶上了濃重的恐懼,珍珍那尚且稚嫩的聲音揉着嘶啞的拒絕,不明的退卻與熟悉的預知。
雲浸臉色一白。
她穩住情緒,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不會打珍珍,不打珍珍,珍珍别怕……”
似乎是哭累了,哭聲慢慢低下來,漸漸地隻聽得到女孩的吸鼻子聲,一抽一抽的。
雲浸口中還低聲喃喃着,珍珍猛地擡起那張淚糊糊的臉。
整張臉都哭得紅紅的,眼睛像被決堤的洪水沖滿,浸泡着裡面的紅血絲。也許是長時間将臉埋在膝蓋中,導緻有些缺氧,珍珍正張着哭紅的嘴巴呼吸着,胸膛起伏。
雲浸動了動腳,膝蓋相碰。
“珍珍?”女孩還是沒應她。
珍珍的臉很瘦,完全沒有小孩子該有的肉乎乎,就顯得一雙眼睛又大又黑。此時大眼正努力看着雲浸,似乎是在确定她是誰。
雲浸就着蹲着的姿勢慢慢踱過去,拖着一條長長的雪迹。
她在女孩不遠處停下動作,看着女孩濕潤的雙眼,輕聲相問:“珍珍,這裡好冷哦,跟着老師回去好不好?”
“啊——”
毫無預兆的大叫,聲線帶着稚嫩的尖銳,如極細的鐵絲劃過光滑的鐵面。
楚複商聽到,腳步一頓。
他循着聲音的方向走去,看到泳池那頭有一團人影。
後面的幾個義工跟着停下來,站在泳池邊上,沒再發出聲音。
也沒再跟着前面的男人繼續走。
跟來的義工共有三人。
其中一個義工先跟周院長發信息報了平安。
有一個義工用手機打着字,在幾人的群裡問:“珍珍這是幾次了?”
另一個看到她的示意,馬上回複:“唉,三次了。”
她們一起看向不遠處的泳池底。
喊完那聲後,女孩帶着藏不住的恐懼,聲線帶着細細的顫抖,重複着:“我是珍珍我是珍珍……”
眼睛也不再看着雲浸,低頭一個勁兒地盯着自己的手。
雲浸皺了皺眉,心髒似乎絞着什麼軟刃。
接着她又迅速地踱過去幾步,不顧腿部的一陣一陣的發麻感,張開雙臂抱着珍珍,慢慢拍着她的後背,緩聲承諾:“别怕别怕,老師在這,老師保護你,老師保護珍珍。”
似乎是聽到了滿意的回答。
漸漸地珍珍不再發抖,稚嫩的小手緊緊抓住雲浸的衣袖,貝齒咬着下唇,一個勁流着淚。
雲浸伸手輕輕捧着女孩的臉,“不要咬着,放開牙齒好不好?咬着會疼的,珍珍疼不疼?”
女孩眨巴着眼睛,眨下一串水珠。
又搖搖頭。
一陣寒風卷過來,像是有片粗糙的紙張刮着她的喉嚨,她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可是小雲老師疼,小雲老師會疼,珍珍幫老師止痛好嗎?”
女孩聽話放開了牙齒,留下下唇一小圈的齒印。
“珍珍好乖,珍珍好棒!”
女孩紅紅的眼睛又慢慢聚起了水霧。
雲浸揉了揉女孩的小臉,“要變成小草莓了。”
女孩沒抵擋住好奇心,抽抽嗒嗒地問:“為什麼是草莓?”
雲浸又揉了揉珍珍的臉,不甚走心地說道:“因為珍珍的臉紅紅的,很像草莓,還有眼淚珠子,珍珍猜猜像什麼?”
唬人唬得珍珍忘了抽泣,“草莓點點?”
“是的!猜對了!珍珍超級棒!”
話落,她聽到身後有人輕笑。
笑聲低低的。
似有克制。
雲浸下意識偏頭,嘴邊還銜着未來得及收斂的笑意。
那張素淨精緻的小臉緩緩轉過來,先是大半張側臉,最後是一整張臉。
楚複商瞳孔微縮。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