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男孩的望遠鏡鏡片上,映着隔壁庭院搖晃的鵝黃色連體衣。
鹿呦正攥着半塊磨牙餅幹,搖搖晃晃追着滾動的橙子學走路。
“加速度公式要改。”霍朝淵在草稿紙上劃掉第四行演算,鉛筆尖戳破的紙洞漏進幾縷蟬嘶。
玻璃罐裡的奶嘴突然叮咚作響。
他轉頭看見藤椅裡的嬰孩正用口水吹泡泡,葡萄似的眼睛倒映着牆上牛頓定律挂圖。
蟬聲突然拔高。
鹿呦撲通跌坐在霍家院落的青磚上。
霍朝淵擱下啃了一半的冰鎮西瓜,指尖的紅色汁液在草稿紙洇開,“不是教過你重心要壓低?”
“淵哥哥!”奶團子張開沾着餅幹渣的手,掌心裡躺着顆被太陽曬軟的橡皮球。
霍朝淵蹲下身時白襯衫掃過青苔。
九歲男孩身上已經帶着實驗室的金屬冷香,“看好了,這才是自由落體。”
樂高搭建的軌道蜿蜒過葡萄架陰影,彩色積木接住七點鐘方向的陽光。
當橙子第三次撞翻終點線的小旗子。
鹿呦突然伸手抓亂了精心調整的坡度,乳牙在霍朝淵手背印下個月牙印。
“實驗對象L.Y.具有破壞性。”
男孩在觀察筆記上認真标注,卻沒發現嬰孩偷偷把磨牙棒塞進了他褲兜。
風掠過泛黃的物理啟蒙書,夾在扉頁的塗鴉飄落。
紮沖天辮的小人正舉着齒輪啃,旁邊是工整的鉛筆字:「摩擦力消耗的動能轉化為咬合力」。
暮色漫過院牆時,霍朝淵的奧數習題冊總泛着股奶香味。
蔔茵第三次來尋人,總見自家兒子窩在别人家孩子懷裡,肉乎乎的手指揪着對方襯衫第二顆紐扣睡覺。
蔔茵望着旁邊水潭内自己眼中的擔憂,忽然想起靈隐寺那位大師垂目時說的"因緣如露亦如電"。
她指尖撫過鹿呦周歲宴上抓周用的鎏金算盤。
那時這孩子攥着霍朝淵的袖扣往嘴裡塞,而她鬼使神差地沒有拂開那雙沾着奶漬的小手。
母性從來像蛛網般細密,每一根絲線都懸着對世界的疑懼。
可那和尚撚着佛珠說"莫阻童子戲金砂"時,眸中泛起的幽光竟讓她想起鹿家老宅檐角的銅鈴,風過時自有宿命的清響。
兩年來她看着霍朝淵用草莖編搖籃,用檸檬汁在尿布上畫公式,任由那男孩把實驗室搬到嬰兒床畔。
身為母親的擔憂卻始終像蛛網上的露珠,明明顫巍巍将墜,偏又凝着晨光不肯落下。
老槐樹的陰影漫過窗台時,又一枚蟬蛻"啪嗒"跌在草編搖籃上。
蔔茵忽然想起昨夜夢見的場景:
成年後的鹿呦站在量子對撞機前,白大褂口袋裡掉出半塊融化的水果硬糖——那分明是霍朝淵九歲時藏在觀測筆記裡的同款。
她按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此刻蔔茵終于讀懂大師那句禅機裡藏着的雙刃劍:既是"宿世因果早成蹊"的啟示,也是"莫待霜華染鬓絲"的警誡。
香爐灰簌簌落進香篆盤.
她望着"平安"二字的殘痕,忽然伸手替搖籃邊打盹的霍朝淵蓋了條薄毯。
少年後頸的碎發沾着草屑,像極了當年粘在鹿呦胎發上的槐花瓣。
原來有些羁絆早在蟬鳴初起時就已抽芽.
任她如何用母性的蛛網兜兜繞繞,終究困不住命數裡的風。
*
後來有一天。
鹿呦哭鬧着不肯午睡,小肉手死死扒着霍家院門的銅環,眼淚把繡着“出入平安”的門墊浸出深色痕迹。
“聲波頻率超過400赫茲啟動幹預程序。”霍朝淵把自制儀器綁在嬰兒床頭.
鹿呦正攥着他一縷頭發往嘴裡塞。
九歲男孩的白襯衫後背洇着汗漬,調試電路闆的手指卻穩得像手術台上的主任醫師。
當第七次《搖籃曲》觸發灑水裝置。
霍朝淵濕透的奧數書上浮現出奇妙的藍色字迹。
鹿呦偷偷用檸檬汁畫的歪扭笑臉,在水的暈染下變成隻圓滾滾的企鵝。
他愣怔地看着習題冊上的水漬,沒發現實驗對象正用乳牙解他鞋帶。
多年後霍朝淵的保險櫃裡,始終保存着那本皺巴巴的習題冊。
科研所最精密的儀器也複刻不出,那頁被童真塗鴉拯救的挫敗感。
如何順着潮濕的夏風,釀成少年眼角一抹柔軟的笑。
等到蟬蛻在玻璃罐底積了薄薄一層時,霍父終于發現兒子在拆解智能手環。
金屬零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九歲男孩的筆記本上畫滿傳感電路圖,頁腳卻粘着塊融化的水果硬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