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來說,他現在應該立刻就走,走的越遠越好。
但不知怎的,就是挪不開步子。
季月槐施展斂息術,垂眸運氣,細細聆聽着長街上的風吹草動。
孩童的哭喊聲,車輪的軋地聲,竈台柴火的噼啪聲,百姓驚慌的交頭接耳聲……
他甚至聽見了李巽風焦急呼喚自己的聲音“前輩,您在哪兒呢?”
他心覺抱歉,對不住了小兄弟,我暫時沒法子出來,你怕是要白喊了。
酒樓斜後方是片湖,幾株殘荷孤零零地伫立其中,清冷的月光将粼粼水波照得似碎銀般璀璨,二者雖不是很搭,但此情此景,卻别具一番韻味。
湖面清亮亮的,倒映着整棟酒樓,包括藏在屋檐後,季月槐的半個身影,湖面上,他衣袂的一角被風吹的若隐若現。
不知這樣藏了多久,季月槐的鼻尖都凍紅了,直至聽見小二吆喝着要打烊了,他才終于下定決心似的,稍稍探出頭,看了一眼鎮惡司所在之處。
空蕩蕩的,隻剩幾匹養的油光水滑的駿馬被拴在馬廄,打雜的小二正吃勁的扛着桶草料倒在食槽裡。
都走了。
季月槐雙手籠住面鼻,哈了兩口氣,又搓了搓手,以此緩解夜心的寒冷。
接着,他腳尖輕點屋檐,落在了酒樓後臨湖的草地上,擡頭看了眼挂在天邊的明月,他很輕很輕地歎了口氣,緩緩轉身。
不偏不倚地對上了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夜色降臨,酒樓門口已經挑了燈籠,昏黃的燈火閃爍着,光線忽明忽暗。
站在暗處的男子神情難以捉摸,骨節分明的大手搭在腰側的刀把上,輕輕摩挲着刀穗。
季月槐大駭,胸膛炸開似的,他的眼淚差點沒被吓到流出來,險些驚叫出聲。
那人瞧見他,卻無半分驚詫,隻是靜靜地與他對視。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季月槐費盡心思躲開之人,鎮惡司司首,秦天縱。
他就這麼站在那兒,不聲不響地盯湖中的倒影,盯了半個時辰。
季月槐腦中一片空白,面上雖然波瀾不驚,但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他隻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過了。
那就幹脆潇灑點,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麼想着,季月槐反而松了口氣,他不再逃避,朝着齊天縱走去。□□步的距離,他先覺得好難熬,後又覺得太短。
季月槐微微仰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從容些,溫聲道:“你長高了。”
真的長高不少。還記得初次見面時,還隻到自己的眉毛,如今竟已比他還高大半頭。
面對面站着,整個人被他的陰影籠罩着,季月槐心裡竟有些發怵。
秦天縱的眉眼深邃,線條冷峭,看人的時候壓迫感很強。
季月槐不太敢和他對視,目光往上遊移,直至對方薄薄的眼皮上的一顆小痣。
季月槐瞬間有點恍惚。
他隐隐約約想起來,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還是小少年的秦天縱眼尾紅紅的,像是哭過,他瞧着揪心,便編了些好聽的話安慰他:“聽老一輩講,眼皮上有痣之人,必定志存高遠,将來成就不可小觑。”
如今看來,他胡謅的這番話還挺準。
當初的那個勢單力薄的三少爺秦天縱,如今已然是鎮惡司之首,雁翎山莊名正言順的少莊主,可謂是隻手遮天,江湖中縱橫捭阖的存在。
良久,對面才開口。
“沒别的想說的?”秦天縱聲音很低,他聽着有些陌生。
季月槐沉默。不是沒有想說的,是想說的太多了。
秦天縱聲音聽不出喜怒:“收拾好行囊,随我回去。”
季月槐忽覺心中悲涼,他偏過頭,隻是不語。
“不理我?”
秦天縱語氣重了些,他像是要看清季月槐表情似的,微微低頭,手伸向他面上系的薄紗。
季月槐往後退了半步。
随之而來的是微妙的寂靜,隻有樹梢頭的通夜莺啾啾啾的啼叫着。
秦天縱的手就這麼停滞在半空。
“我問心有愧。”季月槐深吸一口氣,接着道:“自知無顔面對山莊衆人,也無顔再面對你。”
秦天縱皺眉,捉住了季月槐瓷白的手腕,重複道:“随我回去”。
秦天縱自幼習武,手上繭子厚,季月槐的手腕被觸碰的地方微微發燙,他心裡竄過一種古怪的酥麻感。
“松手。”
秦天縱手上力道絲毫不減,他攥着眼前人的腕子,冷冷道:“不松。”
季月槐無奈,卻沒法對眼前人說重話,隻得低眉道:“秦司首請自重。”
夜風拂過沉寂的湖面,掀起墨色的漣漪,殘荷窸窸窣窣的互相碰撞。
他腦後系着的發帶也被吹得飄飄忽忽,繞上了他單薄的肩頭。
正僵持着,卻隻聽得清脆的“咔嚓”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