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槐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着。
領頭的坐在驢子上的那位半瞎子,想必就是趕屍匠了。
隻見他端坐在驢背上,身後背着個破銅鑼,腰上拴着條長又粗的草繩,那些屍體被這條草繩給一個個的聯結在一塊兒,所以走得才如此井然有序。
屍體們的額頭上都貼着畫了符的黃紙,走的緩慢,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前方。
隻有被送回故鄉安葬于泥土時,他們才會安心地阖上雙目。
逝者安息。季月槐默念。
不多時,趕屍匠遠去,噔噔噔聲隐入深處,林子又恢複了靜谧的平和。
季月槐回過神,發現手裡的石菖蒲已被他捏爛,沁出青汁,在衣裳表面洇開。
“上馬。”秦天縱利落地收刀入鞘,“争取今日就回去。”
在天色将将黑沉前,馬蹄聲停在了村口。
季月槐也不顧秦天縱同不同意,翻身就下了馬——這時辰,恰好村子裡的人都吃過晚飯了,正聚在村口戲台那邊談天說地呢,大娘們搓苞谷搓的剛好無聊,就愁沒新鮮談資呢。
盡管是下馬了,可秦天縱此人實在過于惹眼,渾身上下沒一處接地氣的,不說别的,光是他那玄金镂空頭冠,就夠衆人瞠目結舌半天的。
不過還好,秦天縱氣質矜貴,不好惹,路過衆人時,仍是冷臉子,還挎着把長刀。
于是,季月槐笑盈盈地跟嬢嬢叔叔們打完招呼問完好後,有驚無險地将秦少爺給領回家了。
“住在這兒。”秦天縱環視一周,提出疑問:“屋頂漏風,冬天不冷麼。”
不等季月槐回話,秦天縱挑開炭盆,語氣中帶了些不悅:“煙煤。”
季月槐道:“有煤燒就知足了,況且,黑煙剛好能從屋頂飄出去,也不是很嗆人。”
秦天縱看他一眼,不說話。
“你睡在偏房,好不好?”季月槐打濕抹布,挽起袖口準備打掃,“我的竹床很窄,睡不下兩人。”
秦天縱繼續提出疑問:“偏房?平時有人住麼。”
“偶爾有人借住。”
“有斧子嗎?”秦天縱忽然問。
季月槐心下一驚,問他:“你要拿斧子做什麼?”
“砍柴。”
“哦……好。”
翌日,季月槐起了個大早,聽着雞鳴在晨光裡晾曬草藥,順便給蘿蔔施肥,一通忙活下來,雖然出了一身薄汗,心裡卻樂得自在。
秦天縱則是在旁邊悶着頭劈柴,劈完柴就練功,二人彼此間保持微妙的默契,不想打破這難得的甯靜祥和。
終于,季月槐翻完土後,回頭瞥了一眼。
木柴堆成小山,幾乎和牛棚那樣高,水缸子也被灌滿了山泉水,竈台前還放着兩桶。
真是幹長工的好料子,這麼一套幹下來大氣都不喘。
季月槐沖泡了碗槐花蜜水,放涼後端給秦天縱,躊躇片刻後,還是主動開口了:“許婆婆她老人家,身子還好嗎?”
秦天縱一口氣幹了半碗,擦擦嘴角,道:“精氣神挺足,藥堂的大小事務還是她在操持。”
“明珠呢,這小丫頭的刀法,有進步沒有?”
“練的像模像樣,她根骨不錯,是個好苗子。”
“雲舒雲流兄弟倆呢,還經常拌嘴幹架麼?”
“老樣子,沒個正型。”秦天縱仰頭一口氣喝完,眼神暗暗地望向季月槐:“這麼想他們,何不跟我回去。”
季月槐沒有躲閃,隻是微微垂下眼簾,睫毛顫了顫,欲語還休。
“讨厭我?”秦天縱單刀直入,“應該沒有,有我看得出來。”
季月槐失語。
鄰家放養的大白鵝結隊路過,對着院内呱呱兩嗓子,伸長脖子咬了兩片藤葉進嘴,才心滿意足地走開。
秦天縱沒有就此作罷,不接話,就這麼看着他,不等到回答不罷休的模樣。
季月槐竟一時有些恍惚,人影重疊,他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個在祠堂罰跪的小少爺,當初也是這麼認真地盯着自己。
“小季哥哥!”
對門竄出兩個小娃娃,正是小杏小虎,他們啪嗒啪嗒地沖上來抱着季月槐的腰:“我們好想你,我們家的母雞生小雞仔啦,你快來……”
話講到一半,戛然而止,姐弟倆縮在季月槐的鬥篷裡,怯生生地偷瞄突然出現在院子裡的高大男子。
季月槐笑着摸摸他倆的腦袋,寬慰道:“這是小秦哥哥,别害怕,他是雁翎山莊的大俠,武功高強,刀法了得——”
“真的嘛真的嘛!”小杏膽子大,她向來崇拜話本子裡行俠仗義的俠客,這下正合她心意。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天縱,真誠地誇贊道:“小秦哥哥,你比我家貼的門神還要帥,還要威風,而且都拿着長刀,妖魔鬼怪肯定不敢近你身!”
小虎則是默默靠近秦天縱,伸手去努力扣他腰間系的蹀躞帶上的金珠子。
看得出來秦天縱有些手足無措,他鮮少流露出尴尬的情緒。季月槐趕緊上前解救,将姐弟倆哄去裡屋,讓他們剪窗花玩。
回頭看秦天縱,隻見他已經挑起水桶,冷臉詢問:“蘿蔔在哪片田,我去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