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新荊點頭,“再來點兒面點。”
新荊知道自己多半是醉了。區區宋朝的“樊樓春”不至于讓他的酒量突然降低,三兩人之間的小聚卻有這個能耐。
他回憶良久,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回憶當年“嘉佑四友”之間的幾次相聚。想到嘉佑四友就不免想到司馬光,那時候的司馬牛跟自己同為翰林學士,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同坐一席,年齡甚至比今天的王雱和章惇更小。彼時幾人意氣相投,推杯換盞之間,仿佛天底下沒有能難住他們的困難,大宋朝氣蓬勃,未來如同一幅錦繡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宴席已散,章惇沒有與他們同歸,溜得比誰都快。王雱跟新荊走在一道,考慮到對方替自己喝了酒,決定送他一程。此時夜色已經濃厚,離開繁華地段,街巷也清冷下來。他察覺新荊停下腳步,不免轉過頭看了一看。
于是就看到他身邊這後起之秀正看着巷子黑茫茫的盡頭,眼神有些發愣,顯出一副黯淡的困擾之色。
“怎麼?”王雱問道。——這又是怎麼了?
新荊回過神。
“唔。”他模糊地答道,“想起來幾個舊友。”
王雱:“可在京城?”
在是在。新荊心道,但我如果說我舊友是司馬光等人,一定會吓着你。
然而王雱并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甚少見你提起你自己的事,今日有空,不妨講一講。”
“啊。”新荊道,“我喝多了,腦子有點混沌……”
王雱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在發什麼火,但今天這頓飯他吃得其實挺不痛快,此時冷風一吹,臉色更不好看。
王雱:“你從來不請我們去你住處一坐,不知是何意。”
“我那住的地方也是租的,除了幾個雇的傭人之外就我一個。”新荊道,“我拿不出什麼好東西招待,請你們過來不過自尋煩惱麼。”
“前幾日官家送了你一套筆墨。”
“……?”新荊覺得話題走向逐漸離譜。“你覺得我得開個席請你們過來鑒賞鑒賞?”
“……那倒不必。”王雱更覺得煩悶,“你看起來對我——對我們——非常了解,我卻不知道你究竟是在想什麼,我連你都喜好都不知道。”
“我喜歡你。”新荊道,“你的才能在同輩中最為突出,呂惠卿較你也有不足,你好好幹,以後前途将不可限量。”
說完,以拳拳之心輕拍王雱的後背,頗有勉勵鼓舞之意。
王雱的滿腔怒火叫這一巴掌拍回五髒六腑,火氣無處發洩,而且更加胸悶,退了一步,冷冷道:“您自個兒回吧,我走這邊更近些,不送了。”
————
王雱住得不是太遠。官家曾賜了他父親一座宅邸,位置極為優越,哪怕是這個時辰,也能聽見街道盡頭的歌舞聲,但宅邸附近又閑得很清淨,頗有鬧中取靜的意思。
進了門就安靜下來。門口侍從為他脫下外衣,恭敬道,老爺回來了。
王雱點了點頭,換了身衣服,擦了把臉,去見自己父親。
王安石此刻正在站在桌後,寬大的檀桌上展開鵝紙,紙張普通,握在手裡的那支筆卻是一支鼠豪玉管。王雱多看了一眼,心裡通透,知道父親回來之後必然先去面奏了陛下,而這東西,自然是官家又送下來的。
官家的恩典無疑是一種巨大而溫柔的壓力,一般人消受不得。王雱不知道他父親是如何看待這些東西的,王安石似乎并不覺得手裡的鼠毫玉管筆和平時用的竹杆筆有什麼不同,他箱子裡還有不少禦用品,能用的好用的,他就拿出來用,不好用的,他就擱在那兒,并不忘配上一個與賞賜者身份相符的玉鎖。
“不用站着。”王安石并不擡頭,“我出門這幾日,正有些事要問你。”
“呂惠卿生了場病。”王雱恭敬道,“已經回來治公,沒出什麼茬子。”
“我沒有問他。”王安石道,“我是問另一個。”
王雱:“……”
王雱頓了頓,道:“查的人已經回來了,說他沒有什麼兄弟,家裡人丁單薄,父母皆早逝,村上連祖墳也無,若不是考到京城,村裡都不知道還有這個人。”
“那就奇怪了。”王安石擡起頭,“他那些闊論,又是誰教的?”
王雱知道父親對新荊的猜疑。這事不好解釋,他決定保持安靜。
“雱兒,你要警惕一些。”王安石沒打算放過他,“他如此年齡不談婚嫁,怕不是有斷袖之癖;若是不放心,改日你送幾名年輕男子過去,瞧瞧他反應。”
“……我不去。”王雱一個頭有兩個大,“要送您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