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雱離開之後,王安石繼續寫他的劄子。他對自己這個兒子非常了解,也非常有信心——當王雱拒絕某些事情的時候,你隻需要強調這件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并給他一些時間,他自己就能說服他自己,然後把該辦的事情逐一辦好。
如果制置三司條例司裡都是王雱這樣的人,變法将像雛雞破殼一樣自然而順利。王安石心裡暗歎,讓思緒輕微地浮動在文字之外,并因此感到了一絲困意。
他已經不再年輕。連日舟車勞頓,讓他也有些倦乏了。但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司馬光仍擁有着迩英閣說書的職位,這位新法的堅定反對者,就像一杆棗木長槍,牢固地伫立在殿前,鋸開磅礴的日光,将自身化作無限長的影子,無聲而尖銳地指向龍椅上的帝王。
他倒是不直接跟我這個舊友吵翻,隻是仍秉持仁人君子之資,以柔克剛似的,水滴石穿般的,一日一日向官家施加壓力。王安石心道,我倒是想看看你能柔到什麼時候。
他手中這份劄子将在第二天一早遞交上去。到時候司馬光哪怕是像火藥桶一樣爆開,他也不管了。
——第一條,建議提升呂惠卿為崇政殿說書。
——第二條,建議提升新荊為太子中允。
在王安石的初稿裡,本來隻有呂惠卿這一個名字。這個人自歐陽修向自己推薦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沒有出過什麼纰漏,在常州時期就在參與變法的早期工作,擔得起歐陽永叔在《舉惠卿充館職劄子》裡評的那句“才識明敏,文藝優通”。
才識明敏,文藝優通,便可以效仿司馬光。你司馬光占着給皇帝講課的天時地利,我就送個人過去也當講師。具體講什麼讓小呂同志自己看着辦,勢必要改變司馬光等人一日一日借講課時機勸皇帝不要變法的局面。
至于新荊……
至于新荊。王安石筆下一滞。
呂惠卿和新荊目前在制置三司條例司裡都有一席之地。他聽說這兩人關系微妙,但具體是什麼原因還不清楚。
不清楚,就讓他們暴露清楚。王安石用力将最後幾個字寫完,等墨迹幹透。——屆時呂惠卿盯着司馬光,新荊盯着呂惠卿,司馬光盯着新荊,大好局面就此打開,于是我王安石就能歇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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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荊一早接到了内侍的條子,說陛下請他賞花釣魚。
……這是要幹什麼。他這輩子——不如說是上輩子——第一次接觸這事還是在仁宗朝時期,後世編排他堂堂王安石饑不擇食,把魚餌都吃了,導緻他現在看見“賞花釣魚”四個字就胃疼。
這種心情持續了一個早上,直到他見着王雱才消散。
王雱的臉色很是慘淡。
“怎麼了?”新荊大吃一驚,“病了嗎?大夫怎麼說?沒看大夫?是磕了還是碰了?傷在哪了?!”
“……”王雱斟酌字句,“你府上是不是缺人?”
新荊:“??我那能叫什麼府,我那就是個屋子。而且我不缺人。”
王雱就挺絕望。
“我想問問,”他在絕望的思潮中重新尋找到了一個角度,“司馬光的女兒雖然不是他親生的,但也是名門過繼,當時他招婿你怎麼就不答應呢?”
新荊:?
新荊暗想你這問得還真是個好問題啊,司馬光要是當我嶽父我四舍五入就得喊他一聲爹,那樣我還變什麼法?我不如直接跳入黃河。
新荊想了一會,決定說得委婉點。“我喜歡的東西比較特别。”言下之意我志不在此。談戀愛有變法有意思嗎,有的話你找出來讓我看看。
可惜不能說太明白。這敏感時期裡有多少人借着變法之名争權奪勢,志在變法這話若是說了,倒顯得是個趨炎附勢之徒了。
王雱的眼神從迷茫轉成驚疑不定。
“特,特别。”他磕磕絆絆地複讀,“特别?”
新荊鼓勵而面帶欣賞地看着他,相信芝蘭玉樹如自己兒子這般的一定已經聽明白了。
然而王雱沒再說話。
王雱陷入了混沌。
新荊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王雱不說話,他坐在旁邊,想到接下來的任務,不禁為“賞花釣魚”那事提前做起心理鋪墊來。
這不鋪墊不行。後世國人們對待蘇聯是什麼态度,他現在對待宋神宗就是什麼态度。那是曾經的肝膽相照、榮辱與共,都經不住時間斬斷凋零——相逢依舊如故,舊日卻早已東流。
這感覺就好像婚姻家庭雙方離婚之後的再見面。考慮到他當年也是給神宗寫過“妾亦不忘舊時約”這種話的,新荊決定把今天接下來的心情調整為去見前夫。
舊荊和神宗現在君臣關系仍在蜜月期。他心想,還挺令人懷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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