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機會。站立之處距離門口并不遙遠。門是關着的,繞過一個半人高的展牌就能走到。周麗立櫃展品木架雜物并不密集,如果悄悄行動,這些還能成為很好的掩護。
新荊盡可能放輕動作。他倒退了兩步,面前的鬼魂沒有動靜,于是他又退了兩步。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明亮得刺目,将展櫃的影子也投射在腳下,邊緣幾乎是鋒利的。
側過身再跨出一步,就能到門前。新荊的心跳越來越快,如同在耳邊一陣快似一陣地擂鼓。他的手一伸就能碰到門闆,開門的聲響不可避免,于是他最後定定地看了眼鬼魂,突然伸手拉住門猛地一拽,然後沖了出去。
跑!
他能聽見血液的流動就在耳畔,如冰層下洶湧的洪流。樹木和建築都在身邊急速後退,風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正像是無數支利箭暴雨般傾瀉,将皮膚割開短而細的切口。
他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先前鬼魂施加給這具身體的影響詭異地存留了下來,他的心髒劇烈跳動卻不知疲憊,骨骼和肌肉極限使用而不覺得痛苦,他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竟能夠敏銳輕快到這種程度。
但記憶中來時的圍牆并沒有出現。新荊穿過道路和花圃,踏上草地。戶外不知何時下過了雨,土地泥濘,青草泛着雨後的腥氣。
這時候他腳下突然一絆,一個棱角分明的東西在他腳下骨碌碌向前滾動。
新荊這一跤直接摔在了草地上,沖力過猛,着地時幾乎能聽到手臂骨裂的輕響。
然而這依然沒有痛感。他立刻翻身起來,剛才被他踢到的東西此時滾到了草根之間,正卡在那裡。
新荊呼吸一滞。這是個成年人的頭骨,血肉銷蝕殆盡,灰白慘淡。
海軍的指揮學院裡不可能有這東西。新荊再一擡頭,來時的高樓圍牆、灌木花圃都不見了,面前是蔥翠的山巒和無盡的山路。明月高懸,不知什麼時候覆上了一層血色,自己和這頭骨都在半山腰上,山腳下有一支隊伍正和着吟唱與聲樂沿山路而來,僧侶搖鈴,先見容車,後是棺椁,家眷散發而哭,紙錢如飛雪漫灑。
新荊立刻想躲,然而腳下沉重,這一腳居然沒能擡起來。當定睛看去,他發現雙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深陷在泥濘的土中。
送葬的隊伍越走越近,新荊躲閃不開,冷汗不由得從後背上滑落。這些人哀極痛極,然而衣服裝飾都不是現代形制;隊伍中的一些人,看着竟然還是有些眼熟的。
葬禮的隊伍直接朝着他走了過來。新荊不由得伸手擋在面前,然而那些人一個個穿透了他,視若無睹,依然朝山上走去。
新荊愕然地放下手。棺木這時候卻停了下來。另有一個人走到他面前,伸手将那頭骨撿在手中,輕輕撫落上面粘的泥土。
“看來你确實很想甩開我。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這人長發束冠,淺色儒服,正是新荊試圖遠離的鬼魂。“而且你試着甩開我之後,都會把你自己搞得很狼狽。”
新荊定了定神。血月的輝光照在紙幡上,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而這支隊伍仍未離去。
“這是怎麼回事?”
“大概是我的葬禮。”鬼魂伸手摸了摸頭骨的下颌,摸到了亡者新喪後不久,被家人放在口中的一枚錢币。“我确實是埋在了這座山上。”
畢竟是金陵城。他心想,怎麼說,這地方也是戰國楚威王埋金以鎮之的地方。
“你的葬禮為什麼……”
“為什麼會出現在現在?”鬼魂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執念太深,耗盡心力也想見一見過去的幻影。”
新荊沉默良久。“你如果真有什麼心願未了,或是在找什麼東西,而我能幫你解決、讓你回歸輪回的話,我還是能幫一幫的。”
“我在找什麼?”鬼魂注視着這幻境中的某個人“我也不知道我想找什麼。也許是少年時期美好的回憶,也許是永遠站在某個人影子下面的不甘,也許是自作主張而釀成的苦果,也許隻是想得到一個認可。”
“我本來是想做一番事業。”他說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越是努力,付出得越多,結果越是不好。生前實現不了唯一的願望,死後辯解不了無數的污名。”
“那就不要努力了。”新荊忍不住說道,“你死之前就是這個年齡?看起來還不到三十五歲,何必呢。”
鬼魂笑了笑:“看來你沒有被人強烈地需要和依靠過。”
新荊:“無論如何不能搭上性命。”他不由得皺眉,“犯錯歸犯錯,如果因此死了,需要和依靠你的人反而豈不是更痛苦。”
“痛苦。”鬼魂手中的頭骨化成了齑粉,齑粉又被陣陣烈風吹到了身後,“這很奇怪。有時候我希望他不要因為我痛苦,但一想到他不痛苦了就意味着淡忘了我的存在,我就又希望他繼續痛苦下去。”
紅月的輝光逐漸擴散到了整個天空。山路上的草随風搖擺,不知何時,變成了無數隻手的模樣,在風中如浪濤般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