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荊沒有直接租馬回驿站。他被蘇轼一通搶白,心氣不順,決定走一走,捋一捋思路。
二蘇選的這住處,北面遙望大相國寺,西面隔着一條街便是赫赫有名的狀元樓,西南有保康門瓦子,向東則有高陽正店、繡巷和四聖觀。蘇轼從年輕時就對佛、道都有些興緻,宅子選在此處,用他們蜀人的話來說,巴适得很。
北宋多數城市沒有宵禁,汴梁此時已經入夜,但商鋪招攬客人的吆喝聲卻與白天沒什麼兩樣,并且越往西走,越是喧鬧,偶爾甚至有結伴的行人說說笑笑地從身邊快步走過。州橋附近有夜市,那些喧鬧大多應該是來自它。
新荊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按來時的路線折返向北,取徑大相國寺西牆,從自己買酒的甜水巷南口回去。當年自己退居金陵,蘇轼路過拜會,他們二人交流佛理,還算是氣氛融洽;如今他雖然沒了宗教方面的信仰,但佛寺依然能平複他的心緒。
隻可惜今夜注定不會讓他心平氣和。大相國寺西牆緊挨着一條狹窄的小路,白天時有不少人在這兒臨水支攤,入夜之後撤去,留下一地狼藉。但大相國寺的僧人收租,夜裡也是由僧人打掃這條路;此時夜幕之下,地面已經整潔如初,影影綽綽的,水邊垂柳輕拂,恢複了一些佛寺該有的僻靜,隻有一匹馬在發出輕嘶。
新荊朝那邊看去。這條街上幾乎沒什麼行人,這一人一騎本來也隐在暗處,不易察覺。但那馬匹不知道哪兒出了問題,低嘶徘徊,不肯繼續前行;它身邊的年輕公子看起來有些被激怒了。
新荊一怔。雖然看不真切,但這人的背影眼熟至極。他快步走上前去,道:“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做什麼?”
他沒料到對方竟裝作沒有聽見。這令新荊有些發火,走到近處,伸手按住對方肩膀,道:“元澤——”
回應他的是裂帛般的乍響。新荊毫無防備,躲閃不及,隻覺得伸出的手像是被火燙了一下。而對方立刻後退,臉上露出了顯而易見的厭煩。
“你找錯人了!”俊朗的年輕人怒喝道,然後他借着月光看到新荊的臉,微微眯起眼,“是你。”
……不是王雱。新荊放下右手。馬鞭擊傷了他手背,雖不嚴重,卻很令人傷心。他認錯了兒子,這是他的過錯;而兒子傷害父親,卻是不小的罪過。
這個跟長子面容相似的人,正是他的次子王旁。
不是每家的兄弟都能像蘇轼蘇轍一樣和睦相處。王雱早慧,十三歲時,聽人說起西北局勢,便能給出“此可撫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則吾敵強而邊患博矣”的結論,與王韶實地勘察之後寫的《平戎策》完全在同一個思路上,可見思維之敏銳。弟弟王旁自出生之日起,聽到的看到的便是兄長如何出色,王旁竭盡全力,也無法追及兄長才華的邊緣。新荊上一世也确實沒有對他寄予厚望,為他謀劃的出路,是憑借父兄的功勞,蔭補一個普通的官身。
但他仍然低估了壓力對王旁的影響。王旁婚後有了個孩子,這本該是件喜事,但王旁懷疑妻子也覺得自己平庸,他覺得孩子與自己相貌有異,在多次争吵後,這個孩子竟因為驚吓而夭折了。
王安石同情兒媳龐氏的遭遇,安排她另嫁他人。這種觀念在北宋并不常見,他因此也給自己招來理學家們的批評。但在後世,因為變法本身遭遇的批判,王雱橫遭了不少污蔑,有人就将王旁偏執的性格嫁接到了王雱身上,加上一些其他故事,重新塑造起符合批判者想象的“狂放無禮”的年輕變法者形象。
……
王旁意識到眼前的人雖然看着自己,但有些發愣,竟走了神。
他更加惱怒。
他知道這個人。當新荊恢複“王氏族人”身份,首次正式參與家宴,他就看到了兄長對這人的關照。而當發現這王雱和新荊以兄弟相稱,他的憤怒就達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無法再在那宴席上待下去,早早離開了。
鸠占鵲巢,不外如是!
他的馬馬蹄受傷,無法再騎。王旁扯動缰繩,見馬仍隻是低嘶,不肯走動,心底又冒出了火。但在他再次舉起鞭子的時候,那人竟又快步走上來,一把抓住馬鞭,道:“你這樣抽它,會讓它陷入恐慌;如果它脫缰奔走,前面不遠就是州橋夜市,人流如織,無論這馬最終踩踏了行人還是商鋪,都是不小的罪名!你父兄被無數台谏官盯着,任何過錯都會被無限放大,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另外尋一匹馬來,這匹就先交給我。”
王旁猛地甩開手,退後一步,冷笑道:“太子中允果然是好仁義,好手段,處處為我臨川王氏着想;不知你欺世盜名、歹心冒名我王氏族人被揭發之時,還能不能如此鎮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