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憲将手虛放在種建中肩上,指引對方離開這要害之地,等離得遠了,他低聲問道:“甯州有西賊?”
“對。”
“在哪兒?”
種建中轉向身邊這位宦官,視線落在他身後的遠處,緩緩道:“我目前隻跟随新察訪,越級彙報便是我的失職,該被罰俸幾年?”
李憲拍了拍他肩膀,露出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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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兩人就住在了成紀縣新荊自己的住所裡。他因為察訪使的身份,知州給了他城内一處好宅子,平時也始終有人打掃,幾個月後再回來,房屋内竟然沒有灰塵。
新荊本想為種建中安排一間客房,但看到小種站在屋檐下一副不知道做什麼的無措模樣,内心不忍,便叫人在自己房中又加了張床。
反正這幾天一直是這麼過來的,也不差這一次了。
晚上新荊再給種建中換藥,看大部分地方該收口的收口,該結痂的結痂,内心便覺得滿意。外傷中隻剩下肋下那一處需要敷藥,過程便簡潔得多。
“外傷快好了。”新荊摸了摸種建中的傷處,對自己這幾天的成果非常滿意,“給你的那把刀在地窖中碎了,回頭你在秦鳳武庫中選一個趁手的。”
“官人替我選一個就好。”種建中道,“你選什麼,我就用什麼。”
新荊:“王機宜說之前在古渭寨行走的回鹘商人已經去了定邊寨,我又要事要見那回鹘商人,如果能你自己去古渭寨……”
“那我也去定邊寨。”種建中立刻道,“我能感覺我視力在好轉,就算用原來的方子也行,無非是慢一點。”
新荊隐隐感覺不妥。種建中察覺到他的猶豫,坐直起來,道:“官人打算棄我?”
新荊一愣。他有點拿不準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因為他和種建中并不存在所謂的歸屬或者主仆關系。但種建中目盲的狀态确實是個問題,也許他現在确實缺乏安全感。
“……那你就跟我一塊去。”新荊道,“我這趟會很枯燥,我得去找那回鹘商人買些種子。”
種建中:“這是何必?”
新荊:“西北黃土層厚,有機質低,很容易闆結。這幾年春旱頻發,未來旱情還會更嚴重;而目前主産的小麥、粟、黍、荞麥産量不足江南的三分之一,卻要面對超過幾十萬的邊防駐軍,雖然有青苗法應對,但必須多試一些路子。”
種建中:“比如?”
新荊有些猶豫。有些事的謀劃,他還停留在思考階段。他對種建中的定位是王雱未來的助手,也許他更應該引導小種将軍去思考軍械,而不是什麼育種。
種建中凝視着他,道:“官人?”
新荊:“……我主要是想找個試驗田讓人試試中亞耐旱小麥和本地沙地優種雜交能不能培育出篩選穗大、根系深且耐旱的植株,我相信我說了你也聽不懂,就這樣吧。”
種建中若有所思:“這也是新法的一部分?”
新荊不想再談,脫掉自己衣服睡覺,歎道:“我希望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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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出發,去定邊寨又用了大半天時間。新荊将種建中安頓在客棧中,說要去聯絡那回鹘商隊。種建中沒再強求跟着,他隐約感覺新荊回到秦鳳後,對自己的态度發生了些變化。年輕文官的思路已經轉回到察訪使的工作上去了,對自己的關注正逐漸降低。
這會兒新荊不在身邊,種建中就不用始終裝作看不清楚。定邊寨近幾年已經發展得頗具規模,街上行人不少,身邊吃飯的人也多。他自己坐着喝茶,忽然聽到耳邊有人喊道:“彜叔!”
他擡起頭,發現确實是軍中熟人,便引到自己桌邊,找店家要了些酒菜,笑道:“忠哥不在鄜延效力了?”
“哪裡的話。”李忠歎道,“老家離西夏太近,家裡老人心裡不踏實,喊我回來讨論遷墳。好不容易回來,聽家裡争吵了幾日也沒個結果,誰也拿不定主意,誰也不敢拿主意,我實在受不了,出來透透氣。”
李忠看向他:“你跑來這兒又是為何?”
種建中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他是為了救四伯,但四伯仍殒命;後來他遇到秦鳳路察訪,最初是想借他身份讓自己脫險,為什麼變成了脫險後也不想走,他現在也說不清楚。
“我……”種建中猶豫片刻,回憶起最初的某些片段,嘗試給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我走不了。我前幾天傷了一位從京城赴秦鳳的官員。”
鄰桌有人忽然止住了動作。種建中尚未察覺,而李忠聽到他回話,正倍感驚異,道:“你這也太不小心了。”
“也不是不小心。”種建中端起酒杯,模糊道,“對方當時确實咄咄逼人。”
有杯子“咚”一聲放在了面前。種建中和李忠擡起頭,發現有位儒生打扮的青年站在面前,對他二位笑了笑,道:“不知可否與二位軍爺同坐一桌?我那仆人不慎打翻了酒壺,浪費了一桌好菜。”
李忠轉過頭,發現确實有個人站在隔壁桌前,一個酒壺歪倒在菜盤上,那人看看酒壺又看看青年,正面露尴尬之色。
仆人?李忠心想,這仆人未免白皙過頭,穿得也太好了。
他又看向面前的青年,發現這人衣服看似樸素,用料卻極為考究,絕不是凡品。他心中一振,知道這桌菜必然不用自己結賬了,立刻道:“二位請坐。”
青年人道了聲謝,讓那仆人一同在方桌邊坐下,又叫幾個酒菜上來,說都算在自己賬上。李忠呵呵一笑,道:“這麼客氣!”
“應該的。”青年笑道,“不知二位怎麼稱呼?”
“我姓李,我身邊這位是将門……”李忠突然被種建中踢了一腳,他倒吸了口氣,詫異地看向種建中。
陌生的青年将這一幕收在眼中,雖然仍是客氣的模樣,表情卻意味深長了許多。“我身邊這位姓蔡。”他緩緩道,“既然軍爺不願透露姓名,那我也不便言明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