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正在殿中讀劄子。相比較汴京城春日的盛景,深宮大殿内仍有些涼意,仿佛春天攜暖風與燕語走到宮門前時,也會因為天子宮阙的威嚴而遲緩。
殿中已經撤掉了暖爐,但久坐的神宗本人仍披着大氅,像是跟汴京城的其他人處在截然不同的季節。宮内用的仍是内廷造作局的沉香屑和龍涎香餅,正在青瓷爐腹中燃作一縷冷峻的煙,遇到逐漸沁入宮殿的春日暖意,便化作萬千遊絲,攀着殿柱上的蟠龍浮雕直竄穹頂。
他聽到了腳步聲,擡頭看見随同宮人走入殿中的王安石,臉上浮現出了微笑。皇帝的龍袍廣袖垂落案前,袖口綴着銀狐毛邊,那銀狐毛在深邃宮殿中的這一處,在千絲萬縷但又縱橫廣闊的香霧下,正泛着碎星一般的光。
神宗的眼神也因為王安石的到來而生輝,使得他略顯疲倦的神色明顯緩和。前幾日的祭祀活動太過短暫,與同齡人相比,這年輕人充分沐浴陽光的機會實在稀少,這有損他的健康。
相比較幾個月前為了避開太後的鋒芒而故意裝病的皇帝,現在的神宗看起來倒更需要休息。他好像被滞留在了冬日裡,未能跟上席卷京城的春意。
王安石朝這位年輕的帝王行禮。神宗皇帝示意宮人備椅,等面前的人坐下了,他輕點手頭上的劄子,歎道:“鄜延路上報說西夏人在邊地練兵。金湯、白豹等寨前段時間因為戰事而損耗了不少物資,但因為李複圭的事沒有定論,對秦鳳、鄜延路各堡寨的補給受到了影響。樞密院對青苗法在西北的推行一直持反對态度,文卿這幾日不依不饒,可謂是字字如箭。”
“臣正有一個人選接替李複圭的官職。”王安石端詳面前的神宗皇帝,道,“京東轉運使王廣淵在青苗一事上頗有研究,也參與了法令的制定,足以穩定秦鳳的局勢。”
神宗默默點頭。王廣淵曾經提出将地方錢帛五十萬貸給貧民取息,與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理念一緻,但王廣淵在京東轉運使任上曾遭呂公著、程颢等人彈劾“抑配掊克”,如果由他代替同是新黨人物的李複圭知慶州,可以想象樞密院文彥博再寫來的劄子,将從“字字如箭”變成每一滴墨都怒吼咆哮的形狀了。
但文彥博真正希望的西北停止青苗法推行、舊黨接管秦鳳路一事,又絕不可能實現。現在最重要的,是在西夏人蓄勢待發的複仇情緒裡,打好一次勝仗,盡最大可能糾正西北因李複圭等人而變得混亂的局面。
“比起西北,京中也有一些人需要調整位置。”王安石沉吟道,“條例司不該倉促并入中書,臣建議由曾布加判司農寺,但保留條例司提舉一職。”
神宗一怔:“身兼兩職?”
“曾布勤勉過人,身兼三職也未嘗不可。”王安石點了點頭,“三司條例司編修章惇,則可升權發遣三司鹽鐵副使。”
神宗若有所思。這是呂惠卿因父喪離京帶來的結果之一。如果按此施行,從七品的曾布将升至正六品,正八品的章惇則升至從六品,或許能在一定程度上接管呂惠卿原本的職權,但是否能夠做得比呂惠卿更好,就要看這二人各自的表現了。
考慮到前段時間反對變法的人中也有不少離開京城,這種官職上的調整,也不算是異常。隻是關于禦史台關于條例司多有争論,官員們之間的争吵也會被記錄後報給神宗,其中一些關于王安石的内容,讓人有些好奇。
神宗想了想,問道:“卿的身體如何了?”
王安石的表情緩和下來。有些時候,他能感到年輕的天子對手中的權力有執念;但也有些時候,對方流露出的對臣子的關切也确實出乎真情。他們兩人之間的年齡差距和身份差距是客觀存在的,眼前的這一位不是仁宗,也不是英宗,他正在探索屬于他自己的道路,而至少現在,自己仍是他這條道路上的開拓者與引路人,在年輕皇帝心中占據着一席之地。
“感謝陛下賜藥。”王安石道,“臣已經無恙了。”
“朕前段時間跟禦醫學了診脈。”神宗看向他,笑道,“希望王卿不要推辭。”
王安石微微挑眉。他确實有宿疾未愈,但面前的天子想來也沒什麼精湛的醫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還真想看看這年輕人到底埋下了什麼伏筆。
他伸出左手放在桌上,神宗攏了袖口,将右手兩指放在自己宰執右腕上,沉吟良久。
王安石始終注視着神宗,無奈道:“陛下。”
神宗手沒有收,良久後才擡起頭,道:“卿身體隻是好轉,讓人很是擔憂,請不要離開京城。”
王安石心底一歎。
“如果西夏人近期攻打西北,需要一人宣撫陝西以定人心。如果陛下執意不讓臣出京,不如以樞密副使韓绛兼參知政事,謀陝西之事。”
神宗幽幽道:“屆時,韓绛的職位将在卿之上了。”
“這又何妨!”王安石歎道,“韓子華遇事果敢、臨義勇發,若能為陛下謀定勝局,是我宋之福。”
神宗放下了手。得到王安石明确答複不離開京城後,他近幾日沉悶的心情得到了終于有了喘息的機會。
他現在已經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對新荊的大部分拘束,在解決那個人的問題前,他需要确保其他人和事不會接二連三地失控。尤其是這一位。
托新荊的福,他察覺到自己對臣子的了解嚴重不足,掌控也嚴重不足。這是絕對不應該的。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新荊在抵達秦鳳路後當天,就非常明确地拒絕了李憲代為傳達的讓他回京的聖令。李憲的回信跟新荊本人的文書已經送來京城,單看文字,李憲的吞吞吐吐和新荊的義正詞嚴形成了鮮明對比,神宗氣得簡直要笑了。
你可以不接受京城的職務,但你需要按照禮制定期回京述職,不可能一年到頭躲在西北。神宗心想,擅自偏離官道,孤身陷于西賊之中……有些事不便宣于紙面,你就覺得朕掌握不了?……
這次先罰銅。神宗心想,等見了面,再補上應有的懲戒。
跟王安石本人的見面一定程度上撫慰了皇帝近幾日糟糕的心情。神宗定了定神,放下手。
王安石也收回了手。他感覺自己可以請辭離開了,但神宗輕咳了一聲,道:“朕前幾日看彈劾你的文書,有一封上說前禦史張戬親赴中書省與卿争論,要求停止變法。卿也不回答,隻以扇掩面而笑。如此诽謗生事,實在……”
王安石微微挑眉:“這事是真的。”
這回輪到神宗愣住了。
————
曾布走過條例司的曲折回廊。他看見有人在自己那間房前踟蹰,定睛一看,竟是呂嘉問。
呂嘉問也看見了他,臉上浮現出羞澀的微笑。
曾布警惕地停住了腳步。
“我聽說王相公最近身體有恙,打算送些藥材。”呂嘉問主動寒暄,“幾日不見,子宣哥哥越發俊朗了。”
曾布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