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蓋頭底下的人又說了什麼,男人再次紅了臉,表情看起來不算憤怒,隻有些被冒犯的羞惱。
忽然,女人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似乎想要觸碰男人,男人一驚,下意識阻擋,卻無意中打掉了蓋頭。
下一秒,鏡子内外的人皆是一驚。
大紅絲綢飄落,蓋頭下卻并非女鬼的青面,而是一張白皙稚嫩的少年面龐。
鏡中,男人下意識去撈那掉落的蓋頭,彎腰抓住後一擡頭,徒然對上一雙清冷的眸,頓時怔住了。
紅綢自指尖滑落,男人渾身一顫,耳中似有鼓鳴,卻不是因為與他拜堂之人的性别。
而是因為那雙眼睛。
那雙看向他的眼睛,此刻正寫滿思念與痛苦,太直白,也太深刻,像一柄重錘砸向他的身體,震得他心神俱痛。
男人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抱抱面前這個清瘦的少年,少年卻像是受了驚吓,搶過蓋頭便倉皇離開,隻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
鏡子裡,男人怔怔看着少年離去的背影。
鏡子外,柏婪忍不住伸出手。
碰到鏡面的刹那,一道清脆的咔嚓聲将他喚醒。
下一秒,無數裂紋爬上鏡面。
鏡子碎了。
柏婪怔愣半秒,随後像是做錯了什麼虧心事一般,驚惶地離開了這間詭異的喜堂。
直到踩着線香燃盡的一瞬間回到入口處,他才恍若一場大夢初醒般,不再深陷于那雙絕望的眸裡。
“怎麼樣,發現什麼了嗎?”林小蛇的聲音傳來,柏婪注意到阿遊的目光,裝作什麼都沒發現般搖了搖頭。
實際上,他已經大概拼湊出整個故事,隻差最後一件事。
他需要确定,神女的真正身份。
離開内城時,衆人注意到城門口的一塊石碑。
那石碑很普通,卻被放在内城大門最顯眼的位置上。
上面的字娟秀端莊,足以看出雕刻之人的用心。
——神女所栖之地。
柏婪将這六個字默念一遍,有些心驚。
這明明是一座帝王墓,被卻冠以神女之名。
所有人都以為,主墓室棺椁中的女屍隻是深情帝王的同葬者,殊不知,她才是這座墓穴的主人。
究竟是多大的寵愛,才能讓一介帝王甘心淪為陪葬?
難不成,那女子真是九天之上的神女?
衆人心中紛紛升起疑問時,柏婪卻猛然意識到了什麼。
不等阿遊說什麼,他第一個走出了内城。
外城是陵墓的防禦設施,建着高大的圍牆與城門。
然而城牆之内,卻是一片荒蕪。
不像普通黃帝陵園那樣由精美建築構成,這座墓的外城呈長條形,像是一條普通的市井街道。
“太奇怪了。”習禮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帝王陵最重風水,這個地方既不依山環水,又無龍脈福地,土質平平、穴氣盡散、不吉不兇、無形無相——”
“一介帝王,怎麼會選址在這裡?”
“這裡不僅不是福地。”難得的,林蜥開口,他指着面前一棟破敗的小木樓,沉聲道:“這座樓,是勾欄樣式。”
衆人順着他的手望去,又将目光移向面前一排斷壁殘垣。
隻見面前那些樓的樣式都一模一樣,如果林蜥說的沒錯,那麼這整條街,曾經應該都是妓院。
也就是人們口中的,花街柳巷。
衆人聞言都覺得荒謬,一座帝王墓,怎麼可能建在花街柳巷的深處?
但柏婪卻像是早有預料。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神女,本就是娼妓的别稱。
他看着破敗的街道,想着這裡曾經的模樣,忽然轉頭對沉默許久的阿遊道:“神女和公主,根本不是一個人,朱商愛的,一直都隻有神女,對嗎?”
看着阿遊突變的臉色,柏婪心中了然,故事的最後一頁也終于有了結尾——
阿别是商賈之女,自幼與對面的屠夫之子朱二一起長大。
雖說兩人都是地位低微的商人,可商人與商人也有不同,阿别的父親掌管着皇城最大的酒樓,說是日進鬥金也不為過,而朱二的父親朱大則守着那巴掌大的小鋪子,辛苦一日,也隻能掙得幾枚沾油的銅錢。
阿别的父親總是勸女兒離滿身血腥味的朱二遠一點,阿别卻總是陽奉陰違。
那朱二生得白淨胖乎,性格也和一身皮肉一樣溫軟,常受左鄰右舍的惡霸要挾,若她不護着,恐怕早就被那群人欺負死了。
朱二也知道這周圍隻有阿别對他好,可惜他嘴笨,隻好每天變着樣地送玩物、送吃食,送所有他覺得好的東西給阿别。
阿别照單全收,尤其喜歡朱二為她摘的桃子,朱二為了送她最鮮嫩多汁的,總是爬到桃樹最頂端,那笨拙又努力的模樣,阿别看了常常覺得可愛。
直到桃子的季節馬上要過去,桃子少了,樹枝也變得幹枯脆弱,朱二照例為阿别摘桃,卻因身下樹枝斷裂而墜落。
朱二摔斷了腿,哭得撕心裂肺的卻是阿别,朱二顧不得腿上鑽心的劇痛,反倒開始心疼阿别哭紅的眼。
他不會安慰人,隻好伸出手,輕輕拂去阿别眼角的淚。
日光從桃樹的縫隙間灑落,在少女沾濕的睫毛間跳躍,跳着跳着,便跳進了少年的心底。
那一日起,朱二不送吃食了。
他開始送花、送首飾,送所有和阿别一樣美麗的東西。
他知道阿别喜歡詩,就偷偷求私塾裡的先生教他詩詞歌賦,沒想到他竟真的天賦異禀,很快精通三言五律,便迫不及待為阿别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