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錯了沒有?”一個尊榮華貴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沒好臉色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年輕婦人,見她低眉順眼的恭順樣子後語氣才緩和了些,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水道:“你是我們盧家的長孫媳,老太爺壽宴這麼大個事交給你去辦,你卻連壽宴那天東西兩院分别安排着什麼人都沒搞明白,真是……”婦人越說越來氣,就要出言譏諷,卻突然瞥見年輕婦人蒼白的臉色,一時哽住。
跪着的人是她兒子盧子固之妻,前個月剛小産,沒了個六個月的孩子。
盧夫人想到這,心下忽然愧疚。子固媳婦的孩子是如何沒的,子固幾房小妾是怎麼死的死病的病的,她不是不清楚,終于冷哼一聲,叫丫鬟把兒媳婦馬萍蘭扶了起來。
“今日就先饒了你,回去好好把單子理明白了來給我看。”
“是。”馬萍蘭聲音柔弱,白嫩的臉頰上沒有一絲血色。自小産後她就得了落紅症,精力大不如前了。
“姐姐!”
一出盧夫人的院子,一個粉衫小姑娘就迎了上來,她年紀不過十四五的樣子,臉上稚氣未脫,神情焦急,忙攙扶住馬萍蘭的手關切道:“姐姐手好涼,是不是夫人又為難你了?”
來人是盧子固第七房小妾雨兒。
馬萍蘭溫和笑笑,示意她别擔心:“是我沒做好,婆母訓斥是應該的。”扶在雨兒瘦弱手臂的手指輕輕收攏。
雨兒點點頭,盡量讓自己的憂慮沒那麼明顯,可轉而她又想到一件事,臉立刻耷拉下來,“對了姐姐,方才我遠遠瞧見大爺回來了。他見你不在,去了芳姐姐院裡。聽他身邊的小厮說……大爺又是才在妩花巷裡厮混回來。”
馬萍蘭腳步一頓,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還要忙老太爺的壽宴,你先回去吧。”
身似削竹的女人站在陰影裡了,不知在想些什麼。
樹上,一個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金盞正大口啃着從廚房偷來的糕點。他目光從這個看起來逆來順受的女人身上掃視過好幾眼,暗自揣摩這人之前合該也是個大美人才是,隻是消瘦得雙頰凸起,像個骷髅了。
金盞抱着看戲之心無聲低笑,一口将剩下的糕點吞入腹中。
……
開春了,第一場冰涼的春雨及時落下,揚州城外的農戶開忙,忙碌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悅。每一粒播種下去的仿佛不是種子,而是他們生活的希望。
洛成玉坐在窗前,看着屋檐下一滴一滴的透明雨水,停住了自己的筆尖。鋪展在桌面上的宣紙墨迹未幹,筋骨有力的字迹穿透紙張般如龍穿雲。
說來也巧,前幾日隔壁的張嬸子想給自己遠在黃州任職的兒子寫封信,恰巧當日替人寫信的秀才不在。洛成玉無意間聽到,自覺不是難事,随手替張大嬸寫了,沒想到這封信被晚上歸來的秀才瞧見,秀才還以為是出自哪個大家或是進士之手,最後發現寫信的不過一個年輕女子,大為驚奇。由此,洛成玉在附近街巷小小有名了一把。那秀才更是請洛成玉親手寫一幅字帖給他孫兒練字。
洛成玉收了一百文,自是應下此事。
她幼時是跟着太子太傅啟蒙的,能教她寫字畫畫的無不是國手。豈是普通進士能比肩的?
總算找到用武之地的洛成玉心情大好,将寫字帖當成自己的第一份事業,甚至覺得自己以後要是能當個女先生也不錯。
多虧當年她學習還算勤勉,母妃又看得她緊,故而她不像其他姐妹那樣多半途而廢,而是和大部分皇子一樣學完了四書五經,能自己作詩吟賦寫文章為止。宮裡伺候的人都誇她要是男兒身,就可以去考狀元了!雖說洛成玉也知道宮女的話一定有不少水分,但肯定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她視線晃啊晃,最終落在了檐下發呆的江蟬身上。
洛成玉眼珠一轉,忽然道:“江蟬,你過來!”
江蟬擡起頭,不知她要做什麼,但還是照做了。
“怎麼了?”江蟬以為她是餓了或是有什麼要指使他的事。這些日子,江蟬已不知不覺成了對方的跑腿,之前那種帶着洛成玉不過是排遣寂寞的心态越來越淡。随着江蟬廚藝越來越好,甚至金盞臨走前開玩笑說要介紹他去當廚子,他已經察覺到他和洛成玉之間的關系太微妙了。
微妙中又有一種迷人的危險。
比如,她現在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把筆塞到他手中。
“你寫幾個字給我看!”洛成玉興沖沖的。
因為自從洛成玉給人寫信出名後,江蟬或多或少也開始關注她的字迹。有一日傍晚,江蟬出門不知去了哪裡,她推門而入江蟬的房間,卻見空蕩蕩的桌子上鋪展着她練字用的廢紙。
本揉搓成一團的紙被好好的平鋪開了,有人盡力抹平了紙上數不清的折痕。桌上水迹未幹,仔細看竟是在模仿那幾個字。隻是一看就是初學者,毫無筋骨可言。
洛成玉猜想江蟬一個江湖劍客應該沒讀過什麼書,屬于是能識字就很好了。
但見他又鑽研自己的字,顯然是對學習有幾分興趣的。勵志要成為好老師的洛成玉打算從江蟬練手,她清了清嗓:“就寫——你的名字吧。”水靈的眼睛眨呀眨,似有無限情絲纏繞。
就寫你的名字吧。
多年前,也有人對他和師姐說過這樣的話。
江蟬。
一點,一橫,一豎……能揮舞重劍的手腕開始不聽使喚。他想追尋心底裡的聲音走筆,可是關于這兩個字似乎有很多人叫過,羨慕、厭恨、恐懼、慈愛……還有……
江蟬忽地心間一麻,手中筆一停頓,在紙上沾出一塊濃墨痕迹。
江蟬看着自己用力到毫無血色的指尖,心緒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