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外。
天邊已下起了淅瀝的小雨,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曹平抻着腦袋向遠處張望,見晉王的轎辇終于出現在面前,滿是橫肉的臉上忙堆起笑容,撐傘前去迎接。
天子身邊的紅人親自為他撐傘,何等的榮耀。
但有人分明沒将他看在眼裡。
陳續宗甚至不屑施舍他一個眼神,隻大步向前走去。
曹平面上的讪笑終是一僵。
進殿後,不及行禮,坐在龍椅上的天子立馬免了他的禮。
“快坐,在朕面前不必拘這些虛禮。”
陳續宗謝了恩,宮人随即入殿擺上茶水。
老态龍鐘的天子緩緩睜開雙眼,開口問道:“此番征伐北襄的将領人選可已定下?”
“臣已同兵部議定,西路東路分别由副将董銘和李文忠領兵,這二人雖年輕,卻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中路最為艱險,而雷祖謙将軍作戰經驗豐富,交予此人最為穩當。”
皇帝眼珠微轉了轉,沉思許久,皺了眉頭道:“董李二人未免太年輕了些,想必難以服衆。”
晉王心中打的什麼算盤,他不是一無所知。這二人皆是他悉心栽培,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下屬,屆時若是立下軍功,晉王便當真要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陳續宗垂眼放下手中茶盞,平靜道:“将領的年紀并非取勝關鍵因素,能力才是。不過聖上心中若有更為合适的人選,臣别無二話。”
皇帝一噎。
是啊,放眼朝堂滿朝文武,他一時竟想不出一個可用之人的名字。
前些年他窮兵黩武,折損了不少得力将領,以緻于如今到了朝廷用人的緊要關頭隻能處處遭人掣肘。想他這位執政二十年的天子,年近花甲,身旁卻一個能用的人也沒有,當真可笑。
軍事如此,政務亦是如此。
其實不是完全沒有可用之人,而是沒有信得過的心腹能臣。且不說那三個不成器的皇子,朝中哪個文臣武将不是仰他鼻息,但誰又知他們心中打的什麼算盤?如今朝中晉王勢力日顯,唯有宰相能與之抗争一二,但外戚獨大是為大忌,相較宰相,他更願意信任晉王,那位至少也算是半個皇家人。
“罷了,朕既已将此次征伐北襄的戰事全權交由你調度指揮,就都依你說的辦。上回的貪渎案你辦得很好,所以這次戰事,朕同樣相信你。”他咬牙強調了“很好”二字。
他負責查辦的這樁貪渎案能辦得不好麼?
為了震懾百官,他以雷霆手段拔除了全國四府十九州的貪官污吏,其中也包括聖上傾注無數心力培養的皇長子。即便聖上已經極力保全了自己這個兒子,但皇長子這些年建立的威信也随之付之一炬,此子與廢子無異。當今聖上本就子嗣不豐,眼下更是折了一個他極為看重的兒子,這讓他心中如何不恨,若說那人毫無私心他是萬萬不信的。
可對面那人依舊能平靜應答,令他挑不出絲毫錯處:“臣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聖上所托。”
聖上龍袍下的手漸漸緊攥成拳:“朕乏了,你且退下。”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皇帝渾濁的雙目逐漸變為銳利。
他不由想起了晉王的生母,亦是他的皇姐。
活着的時候要處處同他争權奪利,便連死了,也要留下這麼一個兒子來折磨他,日日為他費心勞神。皇帝心中厭煩地想,兒子肖母,這野心勃勃的母子倆當真是像極了。
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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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天黑得極早。
陳續宗走出金銮殿的時候,殿外已是漆黑一片,唯有零星的幾盞宮燈在寒風中明滅起伏。常喜見他出殿,忙将手中的鶴氅披在他身上,拔腳跟他走向馬車。
回到王府已近戌時,陳續宗徑直回了書房,跳動的燭火照映在他冷硬的面龐上,打下一片陰影。
“殿下,這是此番征伐北襄的将領名冊,”常喜向他身前遞過一份名冊,壓低了聲音,“李将軍說,孔家塞了人進來。”
“哦?”陳續宗微擡了眼,“宰相的侄子?”
常喜垂首應是。
“吩咐李文忠派人盯緊他,至于其他人……”
陳續宗目光略過案幾上的名冊,微皺了眉頭,伸手拿起朱筆劃了兩道。
“吩咐下去,重新再選,務必從軍中選些年輕的将士送派前線。”
常喜心下一凜,雙手接過名冊。
快要走出去時,他蓦地又意識到自己漏了一事,轉身走了回去輕聲禀報:“王爺,還有一事,今日僅有武安侯府女眷入了宮,聽說是府上的老夫人帶着那位新寡的孫媳到壽康宮中侍疾。”
陳續宗揉着額角的手一頓,掀眼看他:“當真?”
常喜連連點頭。
那邊沉默許久,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麼。
良久,他冷笑一聲:“當日在靈堂上鬧着尋死覓活,如今還不是想着琵琶别抱?本王還當她是個有氣性的,如今看來不過如此。”
常喜偷瞥了眼主子的臉色,附和道:“王爺說得極是,這世間哪有女子甘心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呢?這江氏又是個貌美的,心中想着攀高枝倒也合乎情理。”
話音剛落,書房中原本有一下沒一下叩擊椅袱的聲響戛然而止。
他支着手倚在椅上,神情有些許古怪。
武安侯的侄媳,方才電光石火之間,他蓦地想起自己在宣州府時見過那張面孔。
明明是害怕極了,卻不肯後退半步,依舊繃直着脊背,甚至擡頭直視他。
既矛盾又倔強,他當時覺得這人有趣得緊。
他突然開口問了句:“她是個什麼身份?”
常喜聞言愣了一瞬,随即驚詫道:“王爺,您當真忘了麼?”
陳續宗掀起眼皮,淡淡掃他一眼。
常喜呼吸一滞,自知失言,連忙道:“翰林院修纂江奉儒之女,”他偷瞥了眼主子的臉色,又補充了句,“這樁婚事還是您向聖上提議的。”
書房氣氛明顯沉寂了些許。
常喜俛首低眉,心跳如擂鼓。
半晌,他才聽到那人不辨情緒道:
“派人仔細去查她的身份。”
一月之後,看到呈至案上的一份記錄,陳續宗臉色瞬間難看至極。
他難得發作,動了脾氣,将手中一沓信紙重重擲于書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