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劉大娘家的婦人。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娘也死了。”
話音落下後,房間内并無其餘聲響,少涘找了個位置坐下,并未對她這句話發表任何意見。
身後邵鹿一手搭在椅背上,虎視眈眈的望着那人,随時等着給師妹撐腰。
見沒人搭腔,婦人停頓了一瞬,低垂着腦袋,看向落滿灰塵的地面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們在想我什麼,實話說,這個城,不可能有外人進來。”
她聲音帶上了堅定。
“所以昨日在府門前也不算冤了你們。”
原來如此。
少涘聞得此言,心中的線索串起來半截,難怪這幾日隻要有事端便會有人尋上門,原來這座城中,隻要有外人,那就是約定俗成的冤大頭。
“既然如此,你為何現在來這裡?”
少涘盯着身穿黑袍,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婦人開了口:“給你們一家人報仇?”
這聲調聽上去平靜無波,似乎對這件事毫無憐憫之心。
也因為太過平靜,細品起來怎麼聽怎麼怪,好像正是因為說話者的不加掩飾,反而在深處掩藏着一絲幾不可見的嘲諷。
“你們昨日和那個小孩子在院子裡的話我全都聽到了。”
婦人擡起頭,不帶絲毫畏懼的對上少涘的雙眼。
裡面沒有今早的懼怕,也沒有了期待。
她的期待與畏懼,在婦人來到這裡之時,連同她的軟肋,一同消失了。
“我想離開這裡,走之前是來告訴你,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也算是報答昨日你救治我一家人的恩情。”
說到此處,婦人将手從黑袍中伸了出來解開領口的系帶,把外面罩着的寬大黑袍脫了下來。
裡面穿着粗布麻衣的白色孝服。
兜帽被她小心的分開摘下,留下來的那層是孝帽。
當她整個人暴露在蠟燭的照射下時,已然煥然一新,由進門的一身漆黑,變為了從頭至腳的白。
白得少涘心涼。
她在來人單說劉大娘也沒了的時候,還沒有什麼實感,現下看到這素服,猛然間仿佛被當頭棒喝。
人是真的死了。
昨天白日裡還打趣自己和阿牧的人,真的在短短一日之内徹底消散于人間。
即使明知這裡是法器内的世界,人與物皆是幻化出來的景象,少涘還是皺了皺眉。
“坐吧。”
她将另一邊凳子上的灰塵用靈力掃開,推到婦人面前。
婦人毫不見外的坐了下來,手上抱着的黑色外袍被她折了兩折搭在腿上。
她看向正在燃燒的蠟燭,沒有被罩住的燈火有些晃眼,盯得時間長了,便容易流淚。
她試了試眼角沁出的淚水。
“當年的事我也不甚分明,發生之時我還小,縱有些經過的片段,也是靠家中長輩後來詳說時才補齊。”
“好多年了,應當是我四五歲時候,那時候我們一家才搬來,就在夫君家隔壁,”
婦人低下頭,摸了摸外袍的邊角:“如今都二十來歲了,真是一晃眼的功夫。”
“那時我爹娘說,這裡人好,管這片地界兒的大官人更好,搬到這裡來,日子必然能過得紅火。”
“後來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間外面就打起來了,城裡人心惶惶了一段時間,為了安撫我們,王爺挨家挨戶親自來慰問我們,說一定不會抛棄我們,他會盡力保全這座城。”
“這是我的家,雖然才搬來不多些日子,但大家對我們都很好。”
雖然對面的婦人依然在訴說,但她的聲音已然帶上了鼻塞,說出來的話聽起來嘟嘟囔囔,有些酸。
“很好很好。”
“再過了兩天,也可能是三天吧,那段日子大家過得緊巴巴的,都沒什麼心思,吃飯要節省着一日一頓,連睡覺都要排上幾個人守夜。”
“我一個小孩子,那段時間過得昏天黑地,隻能根據吃了幾頓飯,睡了幾次覺來判斷過了幾天。”
“總之就是鬧起來了,王爺被人捆綁着從城門口帶回來,說是他要逃跑。”
“我隔着人群,從縫隙中偷偷看過一眼,被捆進來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
“大家就罵呀,罵他抛棄妻女,隻顧自己逃命,罵他不當人,将滿城百姓都不顧生死。”
“他就一路被帶着,捆到第一個發現他逃跑的那人家裡去了,沒過幾天,我們住的那條街上就開始有人生病了,病得好嚴重,臉上的肉一塊兒一塊兒的往下掉,我被吓得發了三日高燒。”
“再後來,醒來時便聽說,那場瘟疫是惡王派人散播的,如今人也逃了,外面打來的兵聽說城中有瘟疫,也都跑了。”
“隻剩下我們這群孤魂野鬼,沒個依靠,隻能挨日子。”
“張大師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将那些得了瘟疫,身上沒幾處好皮肉的人都趕作一堆,像是趕集那樣,将他們統統趕出了魇城,這才阻止這場瘟疫繼續延續。”
說到這裡,她停下了話頭,摸了摸腿上搭着的黑色外袍邊角,像是對着衣服說話一般:“走吧,離開這裡,這裡已經好多年沒有人來過了。”
“他們害怕,當年那場禍事,牽連的是他們的家人,最後松松散散不成人形的,也是他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