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記事以來,他并不喜歡這座冰冷的宮殿,那美麗典雅的乳白穹頂在他看來更像是牢籠。它和阿克薩清真寺、聖墓教堂一樣,給他的感覺像《舊約》中的時代一樣古老:拉美西斯和希律王如在昨日,大廳裡飄蕩的淺色紗簾令他想起莎樂美翩翩起舞時的衣裙,水牢裡關押着她摯愛的施洗者,放肆的歡笑會在午夜的大廳回蕩.......
彼時他認為自己對達芙涅的喜歡就像孩子對新奇玩具的喜歡,是不涉及理智、不可解釋的。後來才發現,他愛上了她身上的陌生感,她與示巴女王和耶洗别*迥然相異,他在那裡看到了自己的另一種人生。
春天的蜉蝣愛上秋日的落葉,夏天的鳴蟬幻想冬日的冰雪,活在地中海西岸的人向往黎凡特的聖城,而活在東方的人.....想離開另一些人夢寐以求的地方。
(*舊約裡的中東女性,前者明智後者妖邪。)
他很清楚,有些東西注定與自己無緣:羅蘭對摩爾人的遠征、劍與火的傳奇與帕拉丁的榮耀、海伯尼亞*的白色斷崖上消逝于西風濤聲中的風笛曲、與博洛尼亞**的第一批學者交談漫步于維吉爾筆下的原野......(“向往得不到的東西會把人耗盡。”達芙涅無意間為他點燃了一支火炬,它帶給他暖意與光明的同時也讓他由内而外地燃燒自我直到生命盡頭。)
(*愛爾蘭古稱。
**歐洲最早的大學所在。)
然而他更知曉的一點是,他們都不屬于這裡——哪怕侍從們在地上和牆上鋪了繡有獅鹫、玫瑰、鸢尾等圖案的波斯地毯,哪怕他穿了東方樣式的長袍和拖鞋并且有一長串合法的頭銜。
于是,此時此刻,他們于東部的舊城區漫步時他又産生了這種想法。長日将盡,斜射的餘晖越過城外的橄榄山,映射在他們右側的圓頂清真寺上,使它看上去像一滴美麗的淚珠,表面的鍍金像融化了的火漆一樣随光線的移動而流淌,刺得他移開目光。那裡的地基是最早朝拜夕陽之神撒冷的巨岩。
立于并不高的聖殿山上,月桂的歆香與茴香、胡荽、肉桂等香料的氣息萦繞在一起,城區的喧嚣與客西馬尼花園的寂靜同樣近在咫尺,卻沒有一處屬于他們,他們也不歸屬與任何一處。
帶我離開。他看着她的背影,不知為何産生這不理智的想法。它猶如盤繞于伊甸園樹上的毒蛇咬了他一口,他告訴自己忘掉,傷口卻隐隐作痛。
“那裡就是橄榄園*嗎?”身邊的遊人指着草木蔥茏的一處問道。它看上去如此平凡,和任何一叢橄榄林沒有什麼區别。她和來時一樣精力充沛,聲音裡難掩欣喜,而他隻比她大了半歲,卻像多活了兩倍,有着不符合少年人的陰郁和疲憊。
(*橄榄園就是客西馬尼花園,其後有橄榄山。)
“是。那裡是耶稣最後禱告之處。”
他走了太久,站着已有些勉強,在她背後拖着腳向後蹭了幾步,想要倚靠在背後的石砌矮牆上卻怕弄髒了淺色罩袍。就應該穿件深色的粗麻衣出來。壓下對自己的抱怨,他用平靜的聲音繼續向她解釋:
“這裡原是榨橄榄油之處,故而又名“壓榨受苦之地”。”
他想起《路加福音》裡關于此處的描述:
他離開他們.....跪下禱告,說,‘父啊,你若願意,就把這杯撤去。然而不要成就我的意思,隻要成就你的意思。’......耶稣極其傷痛,禱告更加懇切。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
他近乎要順着經文一起念出來:“我心裡甚是憂傷,幾乎要死。”
祂必深知将遭受的一切:背叛、唾棄、鞭撻、羞辱、痛苦、被釘上刑具、在面前遇害的母親……神子為何要經曆那一切?為何會有人的情感、感到畏懼與害怕?我們應該以“祂”還是“他”稱呼?我比“他”更害怕,我失去的可能會更多……
我仿佛已看見兩三年後的自己……此時他用力閉上酸澀的雙眼(像是這樣做就可以不用面對那個自己),碩大的汗珠随之滾落。“不要成就我的意思,隻要成就你的意思。”為什麼?
“你以前很少出來嗎?”達芙涅向他走來,看到他的脊背瞬間離開靠着的那面石牆,令她想起受驚的貓,它的尾巴僵直地伸長、豎在身後。
“是的。”一向冷靜自持的少年國王氣息微亂,避開她欲攙扶的手臂,藍眸間卻隻餘懷疑與疏離,“你應該看出來了,我談不上正常。”更不應該現于人前。
是時候向她說實話了,趁着周圍沒有人能聽到什麼秘密并觀察他的神情。
如果是旁人,估計會這樣說:“哦,你看上去再正常、健康不過了。你隻是累了。”或者說,“伯大尼的拉撒路都能複活,更何況您這樣品性如聖雅各的人?主定然會使你痊愈。”當然,這些隻可能發生在他報上病名之前。
但是她并沒有對此說什麼,像是知曉一切。
“不必為虔敬之心汗顔,你也不必為橄榄園發生的事而悲傷,”她回頭望着黃沙中一片醒目的綠意喃喃道,“要死去才能複活,要複活必先死去。這便是猶大存在的意義。無他不可,非他不可。”
這段話不論是鮑德溫還是伊西多爾都想了很久,多年之後才明白自己早已踐行。
“我們回去吧。”見他久久不語,最終她隻得這樣說。
她似是觀察到他步态趨于不自然,便領着他來到一處棚屋,那裡養着驢子和騾子,是供疲勞的人們租了騎的。他們在簡陋的長闆凳上坐了一會兒,他留意到她偶爾會關切地瞥自己一眼,但并不想被發現。于是内心有片刻放松,她多半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