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乾王冷冷地看他一眼:“我們六個王當中,隻有崇元王向着皇帝。老崇元王是先皇的唯一的親弟弟,先皇雖然昏庸糊塗,卻與他兄弟情深,現在的崇元王自小也與太子、廢王感情深厚,對皇帝一心忠誠。崇元王的封地在東南沿岸,早幾十年便傾力打造水師,又在先皇、皇帝支持下建造戰船上百,雖然離皇城十萬八千裡,等水道一通,他想入内陸,那可是暢通無阻了。”
若水王“啧”了一聲:“當真是個麻煩。這崇元王要是能在兩地來去自如,皇帝也算是有了實打實的兵力,那他這羽翼,才是沒人折得斷了。”
他又看向裕國公:“裕國公,依本王看來,不如你先将手裡精煉好的黃金送給勇乾王,之後送到你這兒來的原金,你再留下補足先前的份額。”
裕國公愣了愣,神色有一瞬間不自然的僵硬。
什麼意思,叫他掏出黃金,送去給勇乾王培養軍備?
他心裡很是不甘,怎可能願意将吞進肚裡的财富拱手送給他人。可他想要得到更多,還要仰仗若水王,隻得勉強道:“好。”
勇乾王說:“這事要盡快辦,不能拖到重修官道。”
若水王看他一眼:“原先官道已毀,現在想送過來,隻得從功成王的封地借道。”
“功成王……”勇乾王冷冷一笑,“用不着管他,那個缺心眼的,現在成天就琢磨着想把女兒嫁給皇帝,等本王跟太後提上一聲,找個由頭把人接進宮裡,他必會感激涕零,行了我們這個方便。”
若水王點頭,站起身:“你心裡有數就好。裕國公,走吧,該進宮面聖去了。”
首批回報消息的人離開後,另外兩名叫義蛾生派去西南災地,但一直藏身暗處,沒有明面上與武顯侯同行的禦殿督衛也回來了。
第十衛所都指揮使樂其融跪在他腳下行禮,義蛾生問:“事情辦得如何?”
樂其融點了點頭,擡起右手伸出指尖,隻見一隻漆黑的蟲子悉悉索索從他袖中爬了出來,順着手腕爬上他伸出的指尖,而後從空中飛了起來,像是受到了什麼指引似的,飛向義蛾生攤開的手掌,轉眼間便沒入他的衣袖下。
樂其融道:“遵照陛下命令,臣二人找到金礦具體位置,并将這隻蠱蟲放入,引發礦洞内上百名礦夫出現類似‘瘟疫’的症狀,若水王當即心神大亂,叫所有出現病症之人撤出礦洞,我們離開之前,礦内開采幾乎已經完全中止。”
義蛾生冷冷一笑,難怪這麼着急要跑來皇城見他,該是跑去跟勇乾王通氣去了吧。
他又問:“解救的法子可有留下?”
樂其融回道:“已交代當地大夫,連續服用十日白酒可解。”
義蛾生淡淡道:“你們做得很好,下去領賞吧。”
等人離開後,義蛾生又将幾份呈報分别看了看,然後放在一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水上越發枯敗的金線寶荷。
算算時間,去給崇元王送信的士雲也該回來了,不知道能不能帶給他一些新的線索……
他焦心記挂着,果真第二天剛下朝,便得知士雲回來的消息。士雲帶回來了兩封信,一封來自崇元王義晴央,内容很長,他放在一邊暫時不着急看,另一封來自義遙風,他風風火火地拆了信,仔細讀起上面的字句。
【哥,關于你問的這個問題,弟弟我仔細回想了一下,當年你叫雪螢留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他,他确實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就是這句‘自古忠義兩難全,雪螢的心很小,隻裝得下你們兩個人,所以,雪螢都想要’,應該是一字不差,我就是聽了他這話,以為他更想去找你,所以才把人給你送過來了。】
義蛾生看完後,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到有些頭暈目眩。
死、鬼、義、遙、風——
這麼重要的事情,過了十年才跟他說?!
義蛾生将那封信揉成一團,暴躁得想要殺人,看着桌上的奏折筆墨紙硯就想全部砸掉,可轉念一想,這些都是錢啊,砸毀了多可惜,他不能這麼鋪張浪費……
早知道就該叫士雲把義遙風給他逮回來,讓他殺上一百次洩憤。
義蛾生在書房裡煩躁不安地來回轉了十多圈,終于出聲喚來外面侍奉的宮人,叫太常寺少卿蘇逢來見他。
蘇逢與雪螢一樣,都是天螢族中人,但他精于鑽研天螢族禁術、秘術,被族人排斥,早年便離開天螢谷在外遊曆,而後義蛾生為了複活雪螢,機緣巧合下尋到了他,蘇逢便答應入宮為他效力。
他不需要像其他侍奉皇室的天螢族人那樣,必須要認主,雖然義蛾生封給他的官位算是個虛職,但他在這宮裡過得也還算自在,過去除了專注研究複活雪螢的事情,便是自己鑽研、參悟術法。
他對當年“中術”組織的一些秘法也十分有興趣,尤其是中術方士們最擅長的蠱術。自打雪螢複生後,他也沒什麼需要費心的事情,這陣子便在着手了解相關内容,順便看看能不能找出與當時從雪螢體内取出的蠱蟲有關的線索。
蘇逢進來時,義蛾生還站在書桌前,臉色陰沉,手裡緊緊攥着義遙風的信。
他把信中的内容跟當年雪螢死前的景象都給蘇逢說了,蘇逢聽後也有些驚訝:“雪螢為何要在陛下和太子面前,兩次都說一模一樣的話?”
義蛾生冷道:“朕也想不明白。”他又說了謝陵的猜測,告訴蘇逢這種話不像是雪螢能說的,倒像是有人教他這麼說。
蘇逢仔細想了想:“就算有人教他,按照雪螢這個性子,也不該乖乖地把同一句話說兩次……”
他忽然想到什麼,臉色微微地變了。
“你也有些想到了,是麼?”義蛾生瞥他一眼,“這也不像是有人教他說話,而是……”
蘇逢替他将話接了下去:“而是有人控制着他這麼說。”
但話說過後,他很快便斬釘截鐵地否認道:“這不可能,天螢族體質異于常人,不管是力度、敏捷性,還有抵抗藥性、蠱毒的能力,都非常強大,哪怕雪螢當年年紀還小,哪怕他的蛻化期延後,也沒可能輕而易舉就叫一隻蠱蟲控制了心性,所以臣從未将他體内取出那蠱往這個方向上想。”
義蛾生好一會兒沒說話,隻是眉眼間越發的陰沉。
蘇逢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說得這樣信誓旦旦,可他終究不是中術方士,不了解他們對蠱蟲的研究到了哪一步,萬一真有那種能擊潰天螢族意志力的存在呢?他沒有辦法保證,如今看來,唯有調查清楚他手頭那隻從雪螢體内取出的蠱,這些疑問才能夠得到解答。
義蛾生道:“現在恐怕隻能從萬笠身上入手……蘇逢,先前朕安排你做的事情,你都做好了麼?”
蘇逢一愣,忽然想起什麼,回道:“做好了。”
義蛾生“嗯”了一聲:“現在該是用到你的時候,去替朕查清楚那蠱的來曆,盡量快一點。”
他已經要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當年的真相,想知道當年在雪螢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這樣焦灼的心情,隻有在看見雪螢的時候,才能稍微平複下來。
他回寝宮的時候,雪螢已經趴在軟榻上乖乖地閉着眼,義蛾生走過去将他抱起來,坐在自己床上時把他團在懷裡,低頭輕聲問他:“怎麼不等朕回來,自己就先睡了?”
他敏銳地察覺到有些不對勁,這幾日雪螢似乎回來得都挺早,一回來就要睡,不像之前那樣,一定要守到他回來,高高興興地跑來迎接他。
雪螢睜開困倦的眼睛,抱着自己的主人在他臉側親昵地蹭了蹭,打着哈欠說:“主上回來了……雪螢這兩天好像總是睡不夠,一到傍晚就想睡覺。”
義蛾生心裡微微沉了下去,果然不是他的錯覺。
他這幾天晚上都沒怎麼折騰雪螢,早上起來也盡量找借口免了他上早朝,叫他多睡一會兒,可雪螢還是這樣困,不會像先前那樣趴在他懷裡要跟他講當日的所見所聞,要讨他的誇獎,有時候夜裡甚至不會對門外傳來的動靜有所警惕,這明顯就有問題。
雪螢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什麼,猛地睜大了那雙狗狗眼:“不對,雪螢怎麼能就這麼睡了,不行不行……”
他一邊說着,一邊就要從主上懷裡爬起來。義蛾生既好笑,又心疼他,結實的手臂環過他的腰身,将他禁锢在自己懷裡:“困了就睡,有什麼不行的。”
雪螢将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很認真地說:“雪螢夜裡也要護衛主上,就這麼睡了,這是失職。”
他猶豫一下,又說:“不然,雪螢就是失敗的天螢族……”
“什麼失敗不失敗的。”義蛾生笑着捏捏他的臉,将他整個人都摟在懷裡,“這麼多人給朕看大門,還缺你一個不成……快睡吧,朕命令你睡覺。”
雪螢得了命令,這才打住“不要睡覺”的念頭,慢慢地阖上眼皮,很快便在主上的懷中進入夢境。
他睡得這樣沉,義蛾生卻注定再次失眠。
他摸着雪螢松散的長發,從頭摸到尾端,發現末尾處的發絲有些淩亂粗糙,顯然不如之前他摸着那樣柔軟順滑。他又輕輕地掰過雪螢的腦袋,借着昏暗的光線觀察他的臉頰。
雪螢臉上從來都是飽滿潤澤,泛着健康的光澤,可這時看來,他那張小臉不知為何有些暗淡,那種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紅暈消減許多,反而顯得清瘦,原本像花苞頂端邊緣一般泛着绯紅的嘴唇也褪了色,看着像是血氣不足。
他自己可能沒有覺察,但義蛾生天天都要檢視自己的珍寶,一眼就能看出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
義蛾生心頭漸漸變得煩躁。
他最不願意面對、但又不能不面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因為沒能完整地度過蛻化期,雪螢身上,開始出現了“衰敗”的征兆。
就像那些開在他書房外水面上的金線寶荷,在短暫的花期後,便是逐日可見的凋零。
他拿牙齒咬着嘴唇,神色郁郁,腦中一片空蕩,本該煩惱,本該想辦法,可他什麼都想不到了。
隻有那個在未來不久後很大概率會發生的可能性——“再一次失去雪螢”,這樣的念頭,完全占據了他的心房。
他在恐慌,在憎恨,在憤懑,直到口中嘗到血腥味,才發現自己已經将嘴唇咬出血來。
他低頭看着懷中熟睡、呼吸均勻的雪螢,那股郁氣卻不能得到很好的安撫,于是他低下頭,湊到雪螢唇邊吻了吻他,将傷口流出的鮮血全部抹在他的嘴唇上,讓他看起來不再那麼蒼白,而是有了幾分動人的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