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敞開的知府衙門,在朦胧春雨裡響起驚堂木的聲音。
前些日子還趾高氣昂的高官權貴,一夜間跪在堂下,成了帶鐐铐的階下囚。蘇大榮白了大半的頭發,下獄後更是白的徹底。跪在他身邊的孫玉才面色灰敗,沉默垂頭,幾乎要放棄抵抗。
連夜拷打,他身上的血痂還沒凝固,平靜地道,“我承認,都是我做的。”
陸清執頭戴烏紗帽,身披雲雁圓領袍,端坐于上首,周身威嚴,冷冷盯着他,“孫玉才、蘇大榮侵吞禦貢、搜刮民脂、賣官鬻爵,罪大惡極,兩日後于菜市口斬首示衆,蘇子城欺男霸女,逼良為娼,流八百裡。”
圍觀群衆歡呼叫好,喜悅的聲音淹沒躲在人群裡的女子。她并不興奮,雖然早有準備,但聽到高坐名堂、官服加身的人輕易了結此案時,心頭甚至湧上一股悲哀。
阿雲拽了拽她的手,“阿姐,你不開心嗎?”
不開心嗎?
應該開心的。
作為交換,沈懷珠幫周行白報同僚枉死的仇,他告訴她當年那封求救信的玄妙。究竟藏了什麼要命的東西,需要二十六個人的血來掩埋。
眼看馬上就能得知滅門真相,隻要找到仇人,償還血恨,她就能在夢裡挺直腰闆,走到阿爹阿娘面前,理直氣壯地說,我有用,很有用。
她該興奮,該激動,該喜極而泣。然而此時此刻,她卻隻覺得害怕。
害怕聽到她裡翻來覆去撚過的答案。
沈懷珠拉着阿雲的手,轉身往人群外擠出去。她站在空地,背對着看熱鬧的人,擡眼望了望天。
雲淡風輕,楊柳如蔭,正是好時節。倏爾,一隻紙鸢出現在她的視野,湖藍色的玄鳥振翅淩空,高飛晴空,乍一看和腰間佩戴的香囊七八分相似。
沈懷珠眼眸微動,扯了扯唇角。
“你去驚鴻台幫阿姐買幾樣點心,好不好?”她有意支開阿雲。
似有所感,阿雲稚嫩的臉龐第一次露出不情願,滿眼擔憂:“阿姐,帶我去吧。”她總覺得,阿姐不要她了,想要支走她,去做危險的事。
初見時,阿姐穿得便是今日這襲衣裙,浣洗多了,裙邊都開始發白。彼時的她則穿着一身紅布衣,發髻高高梳起,紮着一根紅頭繩,尚且不知婚配為何的她,是待嫁的新娘子。踏着嬉笑吆喝聲走出房門,想到即将嫁給村東頭六十多的老鳏夫,她沒忍住,哭出了聲。
“爹,我不想嫁。”
“你個沒用的賠錢貨,李爺肯花二兩銀子買你做媳婦,是你幾世修不來的福分,哭哭哭,别哭了!”爹啐了一口,罵道,“都是你這個小賤人,哭的老子在如意坊把把輸,跟你那個死了的娘一樣,晦氣!趕緊走!”
推了她一把,賠笑道:“李爺,人就交給您了,她要是以後跑了死了,可跟我楊三沒有半毛錢關系!”
“放心嘿嘿——”李爺伸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滿意道,“真嫩,好生養。”
阿雲想一把掀開紅蓋頭,頭也不回地逃走,哪怕做乞兒也好過嫁給這個比她爹還大三十幾歲的老鳏夫。可她不敢,她跑了,才學會走路的弟弟也會被賣進黑市,做奴隸。
何況她的手被麻繩幫着,腳腕挂着鐵鍊,怎麼跑得掉。
李爺拽着她的胳膊,急不可耐地要入洞房,她哭着喊着,求他放過自己,求周圍看熱鬧的村裡人救命。。
沒人理會。
他們都在拊掌大笑,打趣些下流的話。
“老牛吃嫩草——”
“真有娃了,還不張口叫爹爹的呀!”
嬉笑怒罵聲,将她的眼淚吞沒。
被拖進搖搖欲墜的土房子時,阿雲的心死了。她認命地放棄掙紮,如一條死魚,不再渴求水源。
“住手!”
女子的聲音如陰雨天的驚雷,破開一片混沌。
“放開她。”她說。
阿雲猛地擡起頭,隔着紅蓋頭,卻仿佛看到一位如水般清靈的女子,披着神光站在門口,來拯救她。
阿姐花了三十兩銀子将她買下,還她自由,予她新生。
記憶裡女子的臉龐和眼前重疊,阿雲心頭掠過一陣惆怅,“那你早些回家哦,我等你。”
沈懷珠微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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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雁塔客棧,落入眼底的景象,将沈懷珠唬得一愣。無論何時來,讀書溫習的場景都如出一轍的客棧,狼藉遍地,亂糟糟的一團,半個人影都沒有。
賬房先生的算盤扔在門口,油亮的算盤珠子崩開,四分五裂。再往前走,幹幹淨淨的書卷踩着腳印,黑乎乎皺成片。她試探地喊,“吳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