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沈懷珠覺得眼前的人散出淩厲恨意,不止在為苦讀的舉子們憤怒,還有強烈的憎怨。
“你和薛仁義有過節?”
裴容青問:“為何這麼說?”
沈懷珠随口胡說,“猜的。”
“嗯。”
兩人都沒再說話,陷入詭異的沉默。後知後覺,沈懷珠發現,那個“嗯”是在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
他和薛仁義有過節。
且不淺。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各懷心事,比起來時緘默的多。雨勢漸兇,天色灰黃更甚,穹頂沉沉壓下來,逼仄地令人喘不過氣。廊檐的青石瓦,落雨入注,水花四濺。
迎面現出幾個模糊身影,沒打傘,佝偻着身子往前跑。
巷子本就窄小,又堆了很多東西,晴好的天氣都勉強行人,隻夠雙人并肩。沈懷珠擡腳跨過摞起來的浣衣盆,沒留神絆住裙角,猛地趔趄一下,幾乎下意識地擡手抓住身邊人的胳膊,這才免得趴進泥水混合的濁湯。
她停住腳步,低頭拉裙角,卻怎麼也拽不出來。裴容青長身玉立,撐傘站在她身邊,擋住飛亂的風雨,靜靜地等她解決裙邊牽絆。
人影越來越近,是三個儒生,緊緊護着懷裡的東西往前奔,仿佛完全沒看到攔路的人。
“轟隆——”
炸起一聲驚雷。
皮膚黝黑的小個子少年健步如飛,遙遙領先,沒幾步就跑到跟前,等他發現前面黑乎乎的一團不是平闆推車和浣衣盆時,腳下的步子已收不住。眼瞧就要撞上半蹲着的青衣女子,他慌了神,大喊,“讓開!”
電光石火間,裴容青眼疾手快,握着女子的手腕迅速撈進懷裡,旋身調轉了個方向。地方太小,施展不開,身體的慣性往前一甩,連帶着懷裡女子直往後仰,重重地摔靠在濕滑的牆壁。
後腦勺傳來鈍鈍地撞擊感,沈懷珠頭暈目眩,卻沒感受到疼痛。她穩住心神,堪堪站定,驚覺身處陸三懷抱,他的臉近在眼前。
皺了皺眉,裴容青道,“你沒事吧?”
即便不是第一次近距離眉眼相觸,更親密的意外也曾有過,沈懷珠還是難抑心間漣漪,她竭力後靠,試圖拉開些距離,“沒事。”
确認她無礙,裴容青轉身,注視着抱書卷的少年。少年連忙躬身道歉,“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天昏路滑,一時沒刹住腳。”
後頭的兩個儒生見狀,緊随其後趕了上來。瘦削些的站在少年身邊,神色緊張地低聲詢問,個子稍高的則将他們兩人擋在身後,恭敬作揖。
“兩位可有受傷?若有不适,我們願賠診費,還請兩位大人有大量,莫要和我兄弟一般見識。”
裴容青下颌繃緊,一眼看得出壓制的火氣。看清楚雨裡三個儒生相貌,沈懷珠頓時想起城門外飲子攤。
是他們。
方才破陋屋舍裡的讀書聲猶在耳邊,再看他們渾身上下淋濕透,說話時仍佝偻着身子,給懷裡的書卷撐起一席幹爽地。沈懷珠悄悄在陸三身後,拽了拽他的衣袖,微微搖頭。
沈懷珠溫聲道,“無事,你們快回去吧。”
賀修甯擦了擦眼前的雨水,驚訝道,“是你?”
當日進城,守門的侍衛攔着她盤問,包袱沒怎麼翻,卻必須要拿出路引才能放行。她隐姓埋名流亡,莫說路引,連正兒八經的戶籍也拿不出。百密一疏,竟忘了這麼重要的東西。
沒有路引,進不去是其一,還要受八十杖刑。
借口翻找了半天,侍衛逐漸沒了耐心,欲抓她扔進大牢。這時身後有人上前,生氣地道,“你怎麼跟到這兒來了?說了我是要赴京科考,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
沈懷珠呆滞一瞬,疑惑地挑了挑眉。
穿着寶藍色直裰的青年微微地颔首,示意她接着演下去。沈懷珠會意,接着說道,“除非你帶我一起,眼見為實,否則我斷然不會信你一面之詞。”
你來我往,兩個人拌了好幾句嘴。和青年同行的兩個儒生站在後頭,大氣也不敢出。守城一整日,本就心煩,哪裡有心思聽這些家長裡短。侍衛罵了一句,“要吵一邊去,别在這礙事。”
賀修甯點頭稱是,取出些銀錢,偷偷塞到侍衛手裡,好聲好氣地道,“官爺通融通融,這是我家裡人,非要跟着我才行,這是我的路引,請大人查驗。”
後頭排隊的人不滿地抱怨出聲,惹得侍衛更躁亂。掂了掂手裡的銀錢,他語氣仍然不善,卻沒再糾纏路引,“說了别堵在這兒,後頭人還多着呢,趕緊走。”
賀修甯連連道謝,拽着女子踏進城門,進入玉京。脫離侍衛的視線,他驟然松手,躬身作揖道,“事急從權,得罪了。”
沈懷珠搖頭,取出銀子還錢,他卻如何也不肯收,和兩位同伴迅速淹沒在人群。
見他認出自己,沈懷珠露出個得體的微笑,真誠地道,“昨日匆促,沒能好好道謝,多虧了你幫忙,我才順利進來。”
賀修甯笑道,“舉手之勞,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眼見兩人聊上,裴容青莫名湧起煩躁,他不悅地道,“還走不走?”
沈懷珠點頭,“走。”
賀修甯反複确認,不需賠償送診,又鄭重地道了歉,才和同行的兩人往巷子身處繼續跑,漸漸消失在雨中。
“你的手……回去我幫你包紮。”視線下落,沈懷珠發現陸三的右手手背皮膚蹭破一大塊,滲出屢屢血絲,很快融到一起,順着指尖緩緩下移。
裴容青抿唇,心情不大爽利,“嗯。”
沈懷珠疑問,“你生氣了?”
“沒有。”
語調冷冰冰的,不是生氣是什麼。沈懷珠腦子轉了又轉,也沒明白他在氣什麼。難道是手受了傷,疼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