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李聶風一腳踩上石子路的時候,尖銳的痛感驅使他低頭,這才發覺鞋子被自己跑破了,半個鞋底不翼而飛,剩下的鞋面堆在腕骨上,純靠着綁帶才不至于蹭到小腿上方。
他俯下身想扒下鞋子,卻不曾想腹部抵在膝蓋處,沸騰的血液猛地倒流,惡心感頓時湧來。
“……嘔!”
他眼前發黑,有好一會兒辨不清自己在何處,連何時倒在地上都不清楚,剛找回知覺,立馬側過身子幹嘔起來。
額角撞在石子上磕破了皮,鮮血沿着側頰滑過幾公分,“啪”地滴在少年手背的骨節上。
修道之人的靈力平日裡用起來輕盈無比,可一旦耗盡,便是四肢百骸抽筋似地縮着,泛出又麻又痛的精疲力盡之感。他才剛入煉氣期,心經還未來得及完全擴充出識海,體内靈脈失去了滋養的源泉,一時間力竭感更重,仿佛浪後擱淺的遊魚,難以動彈半分。
李聶風趴伏着,嘔了半天才緩過神來。
發髻早散了,半長的頭發沿着後頸垂下來,被雙耳分割到兩側,這是此刻他唯一還算靈敏的五官,現下暴露在寒冷的空氣中,突然輕微地動了動。
——遠處隐約傳來人聲。
李聶風用力地盯着前方望去,見到渺渺山影間隐約有房屋的影子,頓時又找回了一點希冀。
他手腳不聽使喚,試了幾次都沒爬起來,于是用額頭頂着地,好歹支起了雙肘,借着骨架間彼此抵撐的力,歪斜地從地上撐起一半,爬了十來尺,扶到了樹幹。
起身的瞬間,混着血的汗水從額頭滾過眉骨,滑進眼裡。
“呸。”
他犬牙剮蹭着被咬破的舌尖,側頭吐出一口淡紅的血水,反手用力一推,繼續往前走去。
少年身着嶄新但斑斓的青白道袍,披頭散發、兩手空空地從山腳幾處民居中穿行而過,盡力悄無聲息地繞過了圍到院外的籬笆,在黃犬的狂吠聲中急促而過,又走了七八裡,終于看到了幾間瓦房的後院。
他扶着土牆越過去,一步便邁進了人聲嘈雜中。
“賣豆!賣豆!”
“上好細糧面,不細不要錢——”
“……”
仙山之外,竟是這樣平凡而熱鬧的街道。
李聶風面色怔然地走了一段,在旁人的屢次回眸中猛然驚醒,一把抓住了身旁的過路人。
“敢問婆婆,濟州城怎麼走?”他說到一半切了官話,快速問道,“濟州城。”
“小仙人,我們這是碧華鎮,不是濟州城哩。”
婆婆側着耳朵聽完,笑眯眯地看着他,張口卻是一串李聶風聽不太懂的方言。
他艱難地辨認了片刻,大緻猜到她說的是這裡的鎮名,于是重複了一遍:“不是這裡,是濟州城。我隻想知道,濟州城在哪裡?”
婆婆搖了搖頭。
李聶風馬上拉住另一個人,聲音大起來:“敢問大哥,濟州城往哪邊走?”
“這個我不曉得。”又是搖頭。
“濟州城……敢問濟州城在何處?誰知道濟州城?!”
他漸漸慌張起來,一頭紮進集市上做買賣的人群裡,急切地挨個問。一開始衆人看到他的道袍還目露敬意,可後來見他嘴裡反複都是這幾句話,衣帶上和背後空無一物,頭上流血了也不管,就漸漸起了疑心,懷疑他是個假仙人真瘋子,竊竊私語着四散開來了,對他避而不答。
李聶風走到最後,找不到人了,才發現别人都在刻意躲着自己。
刹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甘霖鎮上。
李聶風站住腳,循着他們的目光擡起衣袖,狠狠蹭掉了額上有些幹涸的血迹,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怕什麼?”他問,“怕血?”
他目光掃過街邊一衆遮遮掩掩地打量自己的群衆,往前走了幾步,“你們皮肉裡流的難道不是血嗎?隻因我磕破了皮,便害怕了?”
周圍人見他冷喝着邁步過來,更加确信他是瘋子,連忙避開目光走遠。
蹲在地上玩土的小孩受到周圍大人氣氛所感,又擡頭撞見李聶風面露猙獰之色,竟放聲大哭了起來。
“哇嗚嗚嗚嗚——嗚嗚嗚——”
稚嫩的哭喊聲令他瞬間想起自己還沒長成的幼弟幼妹,一下子住了腳。
他望着地上小小的、手足無措的孩童,目光裡洩出濃重的哀傷。
“……我……”
李聶風張口想道歉,發出的音色卻冷硬至極,話就便在了喉嚨裡。
有人告知了孩子的親人,幾人着急忙慌地推開人往這邊趕來,其中一個一把抱走了坐在地上嚎哭的小孩,在懷裡拍哄着,年輕的母親伸手擋在幼子身前,目光警惕。
“……”
李聶風錯開眼,仰起頭把淚意倒回去。
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在周遭異樣的眼光下,沿着集市、順着來時的方向往另一頭走去。
這是太清門外最近的城鎮,背靠仙山,居民安居樂業,遠離江湖紛擾,自然心性淳樸。李聶風一無所有、狼狽不堪,還身負血海深仇,在碧華鎮隻能當個人人避之不及的異類。
秋末冬初的季節,他在霜寒露重中精疲力盡地跑了一整夜,此刻停下來,除去四肢的疲累,連頭腦都漸漸地開始有些不聽使喚。
李聶風昏昏沉沉地路過飯館時,瞥見裡坐滿了人——已到正午了。
他明明步伐沉重,想到這點後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走着走着竟又開始跑起來,身影最終消失在市集中。
約兩刻鐘後,奚逾白遠遠地避開民居,收劍落了下來。
她目光一路掃過周遭景物,腳下不停,隻在山腳碎石地上彎了彎腰,順手撿起了兩塊帶血的石子,捏在手裡。
……前面就是碧華鎮了。
縱然是她也沒想到,李聶風竟能在一夜間,翻山越嶺地跑出兩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