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無憂從來沒有這麼勇敢過。
實話說,她很少在除了霍春來以外的人面前說話。
過年的時候,霍春來很早就要起床,去李桂香家裡幫忙燒菜做飯,霍無憂過去的時候,通常隻禮貌地叫回來過年的幾個親戚一聲,便坐在他們中間,不說話,也不做任何動作。
隻有别人提到她的時候,她才會敷衍地應幾聲。
申無涯那邊的親戚都有病。
霍無憂從小就不喜歡他們,連帶着在他們面前也總是冷着臉,什麼話都不說。
過年,李桂香家裡的飯是霍春來做的,碗是霍春來洗的,但霍春來每次都隻能最後一個吃飯,而且沒有座位。
李桂香的家也不小,但就是沒有霍春來的座位。
很多時候,霍無憂都問霍春來,你為什麼不坐着吃?
“沒位置,也沒多餘的闆凳,而且我也不累,站着吃就行。”霍春來回答她。
天都沒亮就開始忙碌的人怎麼會不累?
但霍無憂并不反駁霍春來,很多時候,她隻是安靜地看着霍春來。
霍春來每天都要做很多事。
洗衣服,做飯,工作,拖地……霍無憂在家裡的時候,會跟她一起做。
每年過年的大掃除,霍春來不僅要掃自己的家,還要去李桂香家,幫她打掃。
這個時候,申無涯總是抄着個手,冷漠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一家之主怎麼能做打掃衛生的事?
于是,霍無憂繼續恨他,連帶仇恨壓榨霍春來的那群親戚,申無涯的家人。
“我聽了這麼久,也算是聽明白了,想要和氣是吧?我告訴你們,不可能。”霍無憂冷笑一聲,冷漠地,毫無波瀾地看向申國棟和李桂香。
“我再和他住下去,我就要瘋了。”霍無憂指着申無涯,平靜地說。
“行了,别說了,好好生生的,不要叫别人看笑話。”申國棟皺了下眉。
“什麼叫看笑話?你再說一句,我明天就拿着大喇叭在整個街道上喊,你怕别人看笑話,那我就把你們所有人真的都變成笑話!”霍無憂把霍春來護在身後。
她比霍春來明白,她們兩個都是這個家的外人。
因為她們都是女人。
李桂香罵霍春來,會告訴她,這個家裡沒有她的那份,讓她帶着霍無憂搬出去住。
申無涯罵霍無憂,也是告訴她,這家裡沒有她的一份,讓她滾出去。
這麼多年,霍無憂謹小慎微,連哭都不敢大聲哭,小心翼翼地看申無涯的臉色,看申無涯一家的臉色,她早就累了。
她考上了研究生,在墓山上的研究院有自己的宿舍,她可以住在沒有申無涯的地方。
她可以自由。
但李桂香和申國棟不會放過她和霍春來。
今年上半年,霍無憂的外婆生病住院,那時霍春來因為家裡裝修,暫時住在了李桂香的家,霍無憂的舅舅,也就是霍春來的哥哥打電話過來找她,說她二哥這兩天太忙,沒時間照顧媽,問霍春來有沒有時間回去。
霍春來急得馬上就要去廠裡請假,李桂香聽完了全程,卻是冷哼一聲,對霍春來說:“你二哥還真是搞笑,明明就該他去照顧你媽,他倒好,把活推給你。”
“誰沒有忙的時候?我理解他就行。”霍春來聽到這話就已經很不高興了。
下一秒,李桂香就補了一句:“你别請太多假,還是多去上上班,真的是。”
霍春來知道她的言外之意。
這幾年,申無涯掙不到什麼錢,李桂香心疼自家兒子,希望他壓力小點,就隻能把更大的壓力放到霍春來身上。
她怕霍春來請太多假,被車間那邊開除。
霍春來沒說什麼,直接走了。
後來,她和霍無憂提起這件事的時候,依舊很生氣。不論怎麼樣,那是霍春來自己的媽,李桂香這麼說實在是過分。
霍無憂也想,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爛人?
她對申無涯的恨與日俱增,對申無涯家人的恨也與日俱增。
甚至後來,霍無憂的外婆去世,申無涯的家人來随了禮沒吃飯就走了,事後,申無涯還要讓霍春來單獨把他們喊出來吃飯。
霍春來簡直想笑,“我媽去世,你姐你媽沒吃上飯,你還要讓我單獨請他們吃一頓?你在搞笑嗎?你姐以後要辦什麼酒席,我也隻随禮不吃飯,我不欠你們一家人的。”
至此,霍春來才慢慢明白,申無涯和他的家人都是一丘之貉。
需要霍春來的時候,他們就是一家人,不需要霍春來的時候,連随禮的幾塊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霍春來總是對霍無憂說,雖然你奶奶他們前幾年對我不是很好,但他們這幾年已經慢慢變好了。
每當這時,霍無憂都隻是安靜地看着她。
霍春來是個心軟的人。
所以,霍無憂一定要站到她前面。
于是,她指着申國棟和李桂香說:“不要再和稀泥了!我要瘋了,我真的要瘋了!!!”
霍無憂歇斯底裡地大吼。
申無涯朝她擺了擺手,申無涯今晚也喝了酒,他用帶着哭腔的聲音說:“沒事,爸錯了,爸現在就去死,爸現在就換鞋,找條河跳下去。”
他一說完,就準備往外沖。
申國棟一把抓住申無涯,輕而易舉地把他摁回沙發上坐着。
“死什麼死?我在這,不準說這種話。”申國棟拿出了長輩的威嚴。
“爸,你别攔我,我說了,我不想活了,我現在就出去,找輛車把我撞死。”申無涯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委屈,他看向霍無憂,“我還要怎麼做?我還要怎麼做你才滿意?!”
霍無憂冷漠地看着他:“你去死。”
“好好好,我現在就去,我現在就去!!!”申無涯像一頭橫沖直撞的牛,不斷地要離開這個家,又不斷輕而易舉地被申國棟摁回沙發上。
霍無憂看這種演出來的戲碼,真的是看夠了。
最後,申國棟讓申無涯住到他家,李桂香走在最後,提高聲音:“不準往外說。”
“你讓我不往外說我就不往外說?”霍無憂冷笑,“我偏要說,拳頭沒打在你身上你就不覺得痛是吧?說些批話不曉得你怎麼活到這個歲數的。”
“滾。”
霍無憂不會憐憫這一家人。
從小到大,她對這些人生出的,唯一的情緒就是,仇恨。
她自己的仇恨,霍春來的仇恨,一起壓到了她的身上。
霍春來關上門,坐在沙發上哭,霍無憂抱着她,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
霍無憂沒有哭,她現在必須比霍春來更加勇敢,她們沒有家,不是任何人的家人,沒有靠山,也沒有人會可憐她們。
家暴裡遭受非議的,大多都是女人。
女人的傷口,女人的眼淚,都是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而大多數人都隻會假模假樣地歎息一聲,怪那個女人不能忍,怪那個女人還不夠賢惠。
女人的身上總有各種各樣的枷鎖。
霍春來哭得很傷心。
除了外公外婆去世的時候,霍無憂從來沒見過這樣悲傷的霍春來。
“想吃飯嗎?我去做。”霍無憂拍着霍春來的背,就在這一刻,她感受到了一陣長久的,平靜。
她站起身,去廚房起鍋燒水,做飯煮菜。
短短兩天,霍無憂已經思考過不下一百種殺死申無涯的方法,就算要去坐牢,就算被判死刑她都無所謂,她的人生早就被申無涯毀了。
從霍無憂長成這個爛掉的,陰郁的樣子開始,從霍無憂第一次覺得自己又蠢又笨,從霍無憂第一次讨厭自己開始。
很多人都說,她不應該沖動,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和她站在一起。
她的老師,她的朋友,她的母親。
霍無憂并不是孤身一人。
每一個人的生命也不僅僅隻屬于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