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②
他進驿站,貸快馬,報出名字的那一刻,他看着驿吏的眼神爆發出震驚,又轉化為同情。
驿吏問:你的老丈人呢?他這個月就要去世了。
他答:我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去世,隻能顧上一頭。嶽父是良師益友,可我從小父親去世,大哥失蹤于戰亂,母親一個人拉扯了我們兄弟三個。她養大我,教我讀書做人,我不想母親操心我、撫養我,最後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就離世。夫人已經向嶽父帶去了醫者的消息,嶽父應該可以再多活些時日。
驿吏牽馬,元稹上馬。他最後看了一眼長安,策馬東去。
韋夏卿在園中四顧,見到一個未來的亡者,又一個,再一個,還有女兒腹中還沒出生的小亡者。
他隻能歎氣:“茂之,保子這個名字取得好啊……”
能取出這個名字,前幾個孩子夭折的時候,這對夫婦該有多悲痛——
他們放下了對孩子的一切期望,隻簡單祈求女兒活着。
【這時候就有人要說了,如果元稹不好色,單純照顧女兒和自己的日常起居,為什麼要納妾而不是雇仆人?
雖然納安仙嫔與好色無關,但其中理由關乎婚姻的本質,是封建社會吃人的又一體現。我們這篇是辟謠而不是造神,也不必有所避諱——即使這在封建時代極其正常,甚至到了現代也無法完全規避。
元稹在江陵時生了重病,自己都感歎“歸途奈無際”③,對自己生還不抱希望,再加上他“滿眼文書堆案邊,眼昏偷得暫時眠”④的工作态度,還要照顧剛會繞床行走的小女兒,才在好友李景儉的建議下納妾。
省流一下他當時的狀況:沒錢養家重病工作的牛馬,兼職保父。
這種自身難保的情況下納妾也有其無奈。
納妾也與他的貧窮重病有關,因為納妾比請仆人少了一項工資錢,又能把姑娘綁在他的船上,即使自己死了女兒也能有個依靠。
古有王安石在外為官,妻子買妾送去照顧起居被王安石贈銀遣返⑤,今有某教授為不發工資求婚保姆被清醒保姆拒絕。
隻要締結了婚姻關系,家庭内部的工作就被定性為義務勞動。
這是對女人勞動的嚴重剝削。
元稹确實為了自己和女兒的存活,剝削了一個年輕女子。】
原來保子是這麼被保下來的。韋叢歎氣,既擔心丈夫,又同情安仙嫔。要照顧一個小的、一個大的,還要操持家庭,真的很難。
後世有人聽了天幕,覺得天幕的辟謠對他對元稹的印象簡直是挑釁,又苦于辯不過天幕,氣的臉通紅。
現在聽了天幕的批判,他眼神亮的吓人,咧嘴大笑:“你看元稹果然是小人,連女人都要剝削!這種人怎麼配得到神靈的垂青?”
【但這說明元稹這個決定一定是錯誤的嗎?并不盡然。
根據元稹《葬安氏志》,安仙嫔是他友人為他占蔔姓氏後挑選的妾,能走到這一步并嫁入家庭條件這麼糟糕的元家,可見安仙嫔本身家庭環境就不是很好,不知是否饑寒,也不知她如果沒有這個機緣,會不會就此餓死凍死。
後人對王安石拒絕納妾并賜銀遣歸也并不是一味贊揚。有人說妾室本是人家妻,被賣出去可見生活窘困,王安石給了路費讓她和家人團聚,萬一家人再把她賣出去呢?不是人人都像王安石一樣是個君子的。
古代不是我們現代,這些問題還是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而納李氏,可能是因為當年至少52歲的元稹膝下無男兒。
隻能說雖然元稹達不到王維那樣喪妻無子停娶的封建男人道德天花闆,但還是不至于被罵幾千年的。】
怒斥元稹的人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鴨,艱難擠出了一聲:“嘎?”
他想不到天幕居然會在他背後捅一刀,可能他也并不想看到真相,隻想着自己的面子被人駁了,找個理由找找場子。
一些堪堪有錢納妾的人彈冠相慶:天幕說了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他們納妾可是救了快死的女人,就算不發薪資得了個仆從,女人還要陪睡,但那可是互惠互利!
不過以後壓榨女人還是要收斂些,天上的神反對剝削,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因為這個給他們降下災禍。
而逐字逐句記錄天幕語句者突然放任筆上墨汁滴濕紙張。
“古代”、“現代”。
乾隆看着自己為“現朝”歌功頌德的詩歌,竟然掩面扔紙至桌案。
這“現”字,居然真是“當前”之意,後人把與現代不同的都當做古代。
這二者究竟有什麼區别,讓他們這麼劃分!
百姓是否受饑寒、人口是否有買賣、是否存在奴婢。
……總不會是女人是否能做工拿薪水吧?
這點他們現在不是已經存在了嗎?
【最後,我們總結元稹對婚姻另一方的态度。
對韋叢,他情真意切,在韋叢離世後寫了《離思》、《遣悲懷》等著名的悼亡詞,縱使是他們之間的生活瑣事,也被寫得感人萬分。女兒元保子最終嫁回韋家,應該有部分韋叢的關系。
對安仙嫔,他滿懷愧疚,在安仙嫔去世後寫《葬安氏志》以記。《葬安氏志》中,他認為女子自從嫁人後就難以舒展自己的身心,愧疚于沒能在安仙嫔活着的時候對她更好一些。
對裴淑,他情意綿綿,夫妻多寫詩唱和。裴淑墓志也記載自他們結婚以後,夫妻無一日分隔。墓志的撰寫者是娶了元保子的韋絢,縱然墓志可能會誇大,但誇大的部分必定建立在現實上,他們的生活應該還是蜜裡調油、十分和諧的。
李氏隻在裴淑墓志裡出現過一次,我們無法明确判斷他們的感情關系。】
李純無趣地看着天幕,想到宦官竟然還沒帶來消息,略略抿唇。
他對元稹的婚姻分毫不感興趣,尤其是未來的婚姻,對現下毫無作用。
這天幕既然誇元稹,那他就必須對元稹作出君明臣賢的“君明”樣子。現下元稹沒有拿得出手的政績,不能直接提拔,那便另辟蹊徑,派幾個太醫去元家看診。
天子賜,不可辭。
至于韋夏卿?他有心不管這個馬上要去世的挂名太子太傅,單獨派太醫去收益太小,又難像元家一樣師出有名。
那就讓元稹去做吧,看他會不會請求太醫順便去看看他嶽父的病。
相信太醫們還是不會緻力于得罪未來可能的宰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