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都能想到,河北局勢何等危急,主将卻要回朝,置他所統領的軍隊和配合的友軍于不顧,這真的是正确的嗎?
裴度這一重要統帥要回京,必然要經過皇帝準許。元稹和魏弘簡真的能左右這件事嗎?
第三,裴度指責元稹阻止節度使們與叛軍作戰。這件事我們剛剛用元稹拟的诏令反駁,此處不妨再加些砝碼。
元稹《批劉悟謝上表》強烈指責了劉悟帶兵在戰場外徘徊不前的行為,鼓勵他上陣平叛。
這與裴度對元稹的指責完全不合。】
自己真的是擠着時間看天幕的,裴度想。
這天幕挑什麼時間現世不好?非要挑他工作正忙的時候!
他連自己未來的纰漏都聽不真切,怎麼改正那些錯誤啊!
好在裴度真算是天資聰穎,放下手裡的筆邊聽天幕邊思考,竟然把之前天幕的邏輯複盤了七七八八。
他不信自己會因為一些謠言而上疏這麼一篇漏洞百出的文章。當時肯定還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不得已這麼做。
官場待了這些年,他見過很多見利忘義的大相公,他們做了多少惡,卻還平穩地坐在尊位上。他上疏罵了他們的罪過,卻被貶了。
……如果不是不得已,就是未來的自己也成了這樣糟糕的臣子。
文宗年間的裴度不知道自己讓青年的自己抑郁成了什麼樣,仍然捋着胡子看天幕。
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河北平叛,王進岌、王位等二千餘人因忠于朝廷被叛軍殺死,盧士玫平叛未果被囚,病重的魏博節度使李愬把家傳寶劍交給将領牛元翼,求他救救河北,救救大唐。
新任魏博節度使田布剛到任,就散家财招兵馬,親赴前線救援深州。
而裴度在戰場外按兵不動六十一天,寫了三篇彈劾元稹勾結宦官阻撓平叛的表。
直到裴度起兵攻河北,傅良弼、李寰已經抗擊叛軍兩個月,牛元翼已經深陷敵營被圍四十五天,連田布這位新人,都已經出師二十多天。
河北平叛中誰有私心一眼便知。】
自己在士林中的名聲又會遭到損傷了。
裴度閑适地想着,卻聽到有人禀報,王守澄登門。
王守澄也是笑着的,他落座裴度當面:“裴相公,那些監察禦史風聞奏事,又該彈劾你罔顧國家了。”
下人來倒上一杯茶水,王守澄拈起茶杯,皺了眉。
“相公竟然喜歡喝清茶?這樣寡淡沒意思的東西,哪裡比得上配香料的煎茶?”
裴度哈哈一笑:“惜乎這是在我的府上,給不了煎茶了!”
王守澄也哈哈笑:“裴相公當真是清流!”
【按照元稹的交友看,他應當在牛李黨争中偏向李黨一派。雖然他活着的時候黨争還沒完全爆發,但黨争中赫赫有名的那些人卻和他同一時代。
元稹好友李紳曾經是他嶽父韋夏卿的幕僚,他們關系親近,李紳也在元稹名作《莺莺傳》中附了詩作。李紳可謂李黨中流砥柱。
元稹在翰林院與李紳、李德裕交好,李德裕更是李黨領袖。
李黨人士多不結交宦官,反而是牛黨要員多以結交宦官著稱。
經過兩個直接證據和一個間接證據的辨析,我們論定,元稹結交宦官圖謀高位,假!】
清朝,一生堅持抗清的王夫之在病痛中回望人生,撕碎了他《讀通鑒論》初稿中那幾頁紙。
明滅的火盆裡跳動着鮮紅,吞噬了那上面的字句。
“穆宗在位四年耳,以君子,則裴度也,李紳也,韓愈也;欲為君子而不馴者,李德裕也;以小人,則李逢吉也,元稹也,牛僧孺也,王播也,李宗闵也。”
他反清複明不得,心中郁結多年,如今重病纏身,隻怕多年的研究會和明朝的崩塌一般消失。
他便着急拟了《讀通鑒論》稿,笑自己在林泉中還當着一個俗世俗人,帶着剛才燒的那幾頁書,也沾上了俗氣。
現在用他一生的閱曆看去,那話非黑即白,簡單的過分了。
他對于元稹的看法也一向是鄙夷的。為一己私利阻撓國事,這項罪名,足夠讓一個一心為已亡之國的遺民恨他了。
唐啊,強啊;唐末宦官,橫啊。
明啊,強啊;明末宦官,恨啊!
從古代的曆史看到了明朝的影子,這讓他如何不遷怒!在他人生的末尾,難以認真長時間思考時翻出這事,叫他如何不怨恨!
好在初稿未完,天幕現世。天幕說着要幫元稹翻案,說他是正道直行、剛硬堅強了一生。他抱着懷疑仙人的想法去看天幕,最終卻懷疑了史書,懷疑了自己。
他家風清正,父親多次拒絕賄賂官員,自己武裝抗清,多次被通緝。
而他在天幕的分析中看到了一個新的元稹,揭露時弊,積極平叛。
……那也是他自家的影子。
作為史學大家,他豈會盲從?而天幕解了他對于《資治通鑒》中與《舊唐書》一脈相承的崔潭峻入朝時間之惑,想來真是對的。
那他的《讀通鑒論》這部分合該重寫。
王夫之咳了兩聲,對着盆中翻湧的火星落下筆。
“元稹,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