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小心地在皇帝身邊耳語了幾句,皇帝面色驟變,氣憤地将信件扔到案前。
瓊林苑剛剛還熱鬧着的衆人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面面相觑,不知聖上這是何意。
半晌,闵岚躬身上前,拾起了那份信件,仔細閱讀後,躬身上前,輕聲對聖上說:“陛下息怒,此事還有待調查,臣以為,未必如信件中所言,也許是有小人挑撥。”
“這封信今早直呈禦史桌案,現在又直直鬧到我眼前,事實究竟如何,我需要一個交代。闵岚,你對楚地熟悉,這封信上所說之事,你去查。無論查到什麼,即刻彙報給我。”
“臣領命。”
說罷,皇帝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席中衆人,離得遠的尚且還不知發生了什麼,離得近的紛紛猜測出了何事。皇後輕聲安撫大家,皇上有要務要辦,今日宴席不變,大家自便。
岑祯坐在女客這邊,也沒聽清發生了什麼。但岑祯眼力好,透過屏風的縫隙,倒是看出皇上手裡那封信,信紙纖薄,上有淡綠印花,岑祯略微思索,京中從未見過這種紙張,難道是别地的人呈上?
細細回憶,那花形如蝴蝶展翅,清新雅緻,倒不似尋常俗物。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遺兮下女。”
岑祯猝然回頭,禧安在旁邊百無聊賴地吟道。“你也看到那個花了吧,那是杜若,楚辭裡提到過的。”
岑祯便一下子覺得這句話耳熟起來,杜若生在楚地,常見于湖泊、池塘旁邊,算是楚地特色了。
那這張紙,想必也是楚地的紙了。
岑祯不由擡頭去看不遠處的新科狀元,這批進士裡不止他來自楚地,但現下人人交頭接耳,他卻淡定自若地站在人前,實在是出衆,任誰看了都得贊一句“波瀾不驚”。
岑祯略一思索,既然皇上不想讓大家知道密信的内容,想必是想讓人私下去查。而這信紙又偏偏來自楚地,萬般線索皆引向楚地,看來,有人比她更急着催她去調查啊。
岑祯莞爾一笑,向禧安道:“公主,我有一事相求。”
*
岑祯接下密信,立即準備出發去楚地查探。
身旁屬下問道:“主子,今日聖上震怒,到底是何事?”
“有人密告今科策論試題洩露,涉事者皆與楚地官學有舊。”他撐着頭,眼睛盯着馬車的角落,眉眼在光影中忽明忽暗,“我現在便是要赴楚地徹查此案,此事事急,皇上已令翰林院一應官職暫緩授予,隻等我查明此事,再做打算。”
“那之前派去找岑将軍的人手......要不要撤回來?”屬下半跪在地,低頭詢問,久久不聞回答,正要擡頭,就聽見面前的人說道:
“撤回來吧。随我赴楚。”
*
更漏敲過三更,岑祯閃身進了城南當鋪。
這是岑祯第一次在京城聯系父親當年的舊部。
當年父親戰死,舊部拆散,岑祯也是在偶然中發現了榮叔。那時候他在窯裡給人當苦役,岑祯發現之後,立即把榮叔和他的兒子接了出來,令兩人留在身邊。又趁機先行将榮叔送回,打點好京城裡的一切。
當鋪裡燭影飄飄,四處安靜,城南這一帶多是鋪子和尋常人家,一入夜便沒什麼動靜,靜悄悄的。
榮叔正在擦拭一柄陌刀,刀刃映出他渾濁右眼裡跳動的燭火:“小姐,你終于來了。”
榮叔算是看着岑祯長大的叔叔,自然知道岑祯的女兒身份。他從小看着岑祯習武,當他聽說岑家小子上戰場時,内心震驚,他絕沒想到岑祯會走如此險招。
再後來,岑父去世,他再在那樣的情況下遇到岑祯,榮叔内心更是千言萬語道不盡心中苦楚和欣慰。
岑祯三言兩語交代了她如今的處境,接着道:“我自受襲之後,便女裝暫居在京。如今查到武器與楚地有關,故而我要親自前往楚地一趟。榮叔,你留意着最近的動向,有事即刻傳信于我。”
榮叔的手突然劇烈顫抖,陌刀“哐當”砸在地上。
“祯兒,我本不想說。可你如今查軍械一案,牽扯甚廣,萬分兇險。我隻怕我不說,你也會像你父親一樣被、被奸人所害。你可知,當初你父親的死有蹊跷?”他眼眶濕潤,看着岑祯。
岑祯本已打算遮上臉離開,聞言停住腳步,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什麼?父親當年......不是戰死的嗎?”
“确實是戰死......但是,那都是旁人為了息事甯人才有的說法。我們這些舊部,這些年被打壓的被打壓,死的死,散的散。連我都被打發了出去,當年的真相更是早已塵封。”
岑祯突然心裡突突地跳,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即将呼之欲出:“榮叔,到底怎麼回事?”
“你當年年紀小,邊境又遠,消息不通。當年,将軍察覺軍費虧空,正欲上書朝廷,當夜便遭到突厥襲擊。我軍迎敵而上,突厥騎兵卻像早知我軍布防......”
“祯兒,一開始我不敢告訴你,現在我告訴你了,我希望你能還你父親一個公道。”榮叔老淚縱橫地扯開衣襟,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傷痕,這都是他曾經征戰沙場的勳章,“你父親是個好将軍,你也是個好将軍。岑家從來不愧對任何人,将軍他、他不該是那個下場!”
當年岑将軍戰死的消息傳來時,岑家母女二人先是不敢置信,再是不知作何反應。直到岑将軍的屍身運回了京城,二人才從崩潰中逐漸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岑祯有相當一段時間沒再去學堂,她整日渾渾噩噩,不知晝夜,直到她的母親勸導她,她才勉強回到了學堂,表面上過回了和之前一樣的日子。
但不久後,岑祯便提出要女扮男裝替父從軍。那時候林與蓮一開始不同意,後來經不住岑桢的固執,隻好放她去闖。
轉眼十年過去,岑祯從不知道父親當年的死另有隐情。
看着眼前的榮叔,岑祯隻覺心中痛苦尤甚,十年了,這個秘密,瞞了她十年。
“祯兒,從前你羽翼未豐,我擔心你若執意去查,非但不能保全自己,還平白搭上了自己的性命。如今你羽翼已豐,是能獨當一面的大英雄了,你父親在天之靈,一定感到很欣慰,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岑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當鋪,又是如何回到家的。恍惚中回過神,隻聽見零陵的聲音:
“小姐,不是帶了傘嗎?怎麼身上還淋濕成這樣。哎喲,快去換件衣服,我已經讓下人燒水,等會你先泡個澡。”
“零陵,”岑祯突然回過神,眼神聚焦在眼前的清麗的女子身上,零陵是岑父岑母從小從街上撿來的棄嬰,見她尚在襁褓之中,如此可憐,便收留了她。
這麼多年,岑祯早就把她當作妹妹,岑祯掐着零陵的肩膀,一雙眸子在雨夜中锃锃發亮,“零陵,我發誓,我一定會查清楚這個案子的。你相信我嗎?我一定會的。”
“我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