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新願心理診療室
借着頭痛的由頭,宋望離開家,來到童千願出國前在國内開辦的心理診所。
進門時表明來意,前台的女士直接領着宋望前往了最裡面的房間。
大概是對即将發生的事有所心理預設,宋望深吸一口氣給自己鼓氣,擡起手敲響了房門。
“舅舅,我是宋望。”
門内傳來熟悉的聲音,“請進。”
房間的陳設很溫暖,舒适的沙發,柔和的燈光,男人穿着暖駝色的大衣,端了兩杯溫熱的茶水站在那裡,好像迎接的不是病人,而是自己多年的老友。
這樣的環境很容易就讓人放松下來。
“昨晚休息得怎麼樣?”他領着宋望走進房間,坐在柔軟的沙發上,“不緊張,這件事很重要,你可以慢慢說,不着急的。”
他坐在宋望的旁邊,微微彎腰——這是一個不冒犯到人,又能表示自己會很認真傾聽的姿勢。
“我覺得我昨晚看到的不是幻覺,”宋望清理着自己的語句,“而且在此之前,我感覺我的記憶出現了斷層,缺了一塊。”
“為什麼會這樣想?”
“昨天晚上,在見到宋灺後,我的頭突然很痛,然後四周出現了密密麻麻的聲響,不是很聽得清……”
是光是努力去回想細節,就會讓人感到難受的程度。
宋望知道這隻是開始,在心裡命令自己不要受到過多的影響,就當是在描述客觀事實。
但一陣溫暖覆過手背,順着看過去,是舅舅鼓勵的眼神,突然間動蕩的情緒就平和了許多。
她繼續說道:“那種場景本來應該讓人印象深刻,但是在那之後,我的記憶很快就衰退了……感覺腦子裡有一把清理的剪刀,會自動剪去讓我難受的東西。如果不是當時我立馬看到了父親,我可能真的會忘記昨晚在那個房間裡看到了什麼。”
這回宋望說得很認真,很平靜,但童千願覺得,現在還不到時機。
他讓宋望喝口水緩緩,見對方的狀态尚可,于是進一步問道:
“宋望,你今天願意來找我,說明你很信任我。但是有一點舅舅想确認,昨晚你和我發消息說的是,你沒有産生幻覺,你是如何認定這一點的?”
這很重要,關乎到在接下來的治療裡,宋望能否承受得住真相,而不再把那些記憶當作噩夢般的幻覺,然後拼了命地要把那些慘痛的東西驅逐出身體,導緻思維錯亂。
那個時候,年幼的宋望就是無法承受住母親的死亡、以及向來儒雅的父親一反常态的舉動,把這些發生過的事情歸為無法被理解和接受的東西,藏在了記憶的對立面。
由于當時的宋望已經産生了認知障礙,所以就連專門為宋望進行後續康複治療的童千願,都無法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甚至能讓宋望和宋灺兩個不過十歲左右的孩子,選擇雙雙跳河自.殺。
肯定是很可怕的事,可怕到連死亡都不再恐懼。
而且如果宋灺這個孩子,真的遭受了如同宋望形容的那種事情……
幾乎不用查證,童千願都知道是誰幹的,也隻有這個人能幹出這樣的事。
光是想想,他就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湧動。
真的想把宋朝明往死裡打。
但是不行。
如果宋朝明直接死了,又怎麼去審理童千笑的懸案?又如何能夠去審判宋朝明的罪行?
他的心已經跳得很快了,仿佛多年積壓的焦慮和仇怨,因為宋望到來,而開了一個口子。
而且這次是宋望主動找過來的。
這說明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所以一定不能重蹈覆轍,讓記憶再次被淹沒掉。
他必須要等到合适的時機。
聽到童千願的提問,宋望沉默了一瞬,繼而鄭重地看向童千願的眼睛,回答道:
“舅舅,幻覺的形成是各種發生過的事件的拼湊,而在我現存的記憶裡,宋灺是個很優秀的少年畫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以那種姿态出現在幻覺中。”
“我能感受到他的絕望和悲傷,這種感覺不會有假。”
“其實昨晚我想了一整晚,如果當時能夠拍下照片,是不是就能證明我所見一切都不是幻覺?但是……”
手指顫抖着,那幅景象,那幅畫面,她那時渾身麻木,根本沒有力氣和勇氣把它拍下來。
拍下來,然後遞交給警察……嗎?宋灺都那樣了,還要讓那麼多人反複查看嗎?
會不會是一種更大的殘忍。
宋望想不明白,明明錯的不是宋灺,卻連證據的遞交都有可能會對宋灺造成二次傷害。
但她不想用當時因為震驚而大腦停滞來為自己開脫,失去第一手的證據已經足夠讓她懊惱,若是選擇遺忘,那她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童千願敏銳地察覺到宋望的情緒在劇烈波動着,趕緊安撫。
“宋望,聽着,不要過分糾結已經發生的事情。隻要事情發生過,就一定會有痕迹,宋灺不可能憑空消失。而且,如果當時宋灺真的在國内,那警察那邊查到的資料就是假的,這也會成為接下來的一個突破口。”
但是吧……這安慰宋望好像沒在聽。
雖然不知道宋望這會兒又想了些什麼,但依舊能感覺她自我平息了下來。
“舅舅,今後,我不想再出現昨晚那樣的狀況,我不要忘記任何東西,”她繼續說道,語氣緩慢而堅定,“我昨晚把最近發生的事情捋了一遍,發現了一個一直存在着的問題,但在這些年裡,我卻一直回避着。”
那東西像是個路障,總是阻攔着宋望,一旦妄圖強行突破,前面就是爆閃的要溺死人的紅腥,讓人根本不敢再向前一步。
無數蛛絲阻攔在真正的記憶面前,前路險惡,即是保護,也是囚籠。
童千願循循善誘:“具體一點呢?”
“我明明有對媽媽的印象,但記憶卻很少,好像刻意抹除了很多重要的東西,導緻媽媽和父親都變成了一種符号,但這個符号沒有任何有實質的東西支撐……換句話說,就像是——”
“黑洞?”童千願接過話來。
雖然話語還是冷靜的,但已經能從宋望的眼神判斷出,她已經開始有些要錯亂的迹象了。
黑洞吞噬一切實體,這形容很貼切。
宋望又緩過神來。
童千願見她神思回歸,面色堅定,直覺時機已經成熟。
他站起身來,伸出手像是邀請。
“宋望,既然你選擇并相信了我,”他的姿态不像是幫助後輩的年長者,倒像是一位戰友。
“我希望你也完完全全去相信自己,堅定自己的信念,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千萬不要再回頭……不要成為俄耳普斯的悲劇。”
宋望聽懂了。
這是一個來源于希臘神話的故事。
為了讓愛人死而複生,俄耳普斯鼓起勇氣前往地府,感動冥王冥後,讓他們給了自己一次救出愛人的機會,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回頭看,否則他的愛人将永遠離開。
亡靈陰森,死人的王國令人恐懼,但勇氣和愛意讓俄耳普斯克服自己,來到了地府。
可在歸途中,他無法克服自己回頭的渴望,他先是側耳傾聽,卻怎麼都感受不到身後的動靜,就像是空無一物。
最終他還是沒能按耐住心中的惶恐和渴望,回頭一看,便與愛人永别。
事情就這樣發生,沒有任何反悔的餘地。
這是警告,也是期待。
宋望的現在是俄耳普斯,宋望的過去,就是她将要帶回的愛人。
通往地府的大門需要勇氣,但帶着記憶離開,需要一顆絕對不會搖擺的心。
宋望明白童千願的意思,她站起時,向立在身前的人鞠躬。
“有勞了。”
童千願知道,對于宋望這樣的病人來說,心理醫生的作用是有限的。
他隻能在合适的時機作出輔助的行為,但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需要靠宋望自己。
宋望躺在治療室柔軟的床上,身上綁縛了部分束縛帶——這是為了避免她在恢複記憶的時候行為過激,無法控制,從而導緻自己受傷。
童千願嚴正以待,倒是宋望還笑着安慰他,“沒事,隻是一場不太尋常的手術而已,我不會有事的。”
童千願也笑了,“好,那預祝我們成功。”
深吸一口氣,他打開了旁邊的錄像。
“我們現在開始。”
“先從你能夠記起的碎片回想吧。”
……
……
最先映入宋望腦海的,是當初在崔遙一家裡不小心睡着時,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