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挽靈托着腮,輕輕地說,就好似安撫一個同齡的夥伴。
若是鐘林、鐘炎等人瞧見了,必然要責罰少女目無尊長、舉止不端。鐘澄卻知,這正是她敬他親他的方式。她看人從來隻看魂,唯有欣賞之人方會親近。素來如此,亦是她天才所在。相比之下,他不過虛長年歲。被這般待,他亦覺得歡喜,輕松得讓他暫時忘卻歲月凡塵。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孩子。
“可是,名額之事,隻怕沒有轉圜餘地了。”鐘澄惋惜地歎說。隻可惜,她是個女子,若是男兒身,便沒有這麼多曲折。
“我非為名額之事而來。”鐘挽靈淡然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鐘澄不解地看向少女。
“若這次我真入選上清宗,于我可能是好事,長遠看也未必。”鐘挽靈回視他,道:“伯公已經看到了。鄒家遲早會将佬仙門拖入深淵。我若在這個檔口離開佬山,遠赴上清宗,便是給他們趁虛而入的機會了。我若不在,鐘家還有人能阻止鄒家人嗎?”
鐘澄沒有回答。少女若在,又能如何?他雖然很欣賞這個小輩,但她不過是個及笄少女。普通人家的話,也隻是剛到出嫁從夫的年齡而已。
且夢中殺上佬山的是朝廷的兵。他們并非無力抵抗,而是抵抗了也無用。抵抗赢了,他們又能何去何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況佬山就在京城邊。鄒家如何,他不知道。那家人雖然惹人厭,但不過是市井商賈,如何能造成如此慘烈的結果。
鐘挽靈對鐘澄的疑惑并不意外,隻淡淡說:“太奶奶終其一生都守護着佬山,哪怕是最後的遺願也還想着佬山。如今,她已經不在了。能完成她遺願守護佬山守護鐘家的,隻有我們。有些事,我必須得告訴你,清澄伯公。”
少女擡頭望着香樟,像是看着早已遠去的人,平淡地将這兩三年的事娓娓道來。
她隐去了搖光子的預言,她不信命,也不能讓“命”成為他們的絆腳石。
鐘澄安靜地聽着,表面平靜,内心卻驚濤駭浪。很多事,他都看見;很多事,他也聽過,卻從未想過這些事是可以聯系在一起的,而它們聯系在一起會如此險惡,結局是如此恐怖。他們蔔夢師總在為外人占蔔,卻不曾将目光落在身邊。就在他們沉醉于頭頂星空之時,身邊的小害早已長成了大害。
山門焚塌、宗門盡毀、遍地死傷,親人不是被鐵鍊枷鎖所縛,便是身首異處……噩夢所見仍曆曆在目。
鐘澄沉痛地閉上眼。鐘挽靈說,鄒家是害人毒瘤,就現有的這些情況看也确實如此。可在他看來遠遠不止。但,鄒家對鐘家滲透已深,隻怕毒已至四肢百骸。這點他比少女更了解。他和鐘挽靈連一個名額都保不住,要如何救這個早已病入膏肓的家呢?
鐘挽靈知道鐘澄的顧慮。不久前,她太天真,考慮不周,又沒聽進鐘傑善的話,太過情敵,差點害了她自己。但現在,她已不同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時難改,就慢慢來吧。”鐘挽靈忖度片刻,笑道:“知命知命,非為順受,是為改命。知命者,非是旁觀者,當為先驅也,顧名‘司命’。司命司命,即使掌控命運之人。這是蒼天給我們蔔夢師的機會啊。”
鐘澄看着這樣的少女,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失蹤數十年的家主,一瞬晃神。
“蔔夢閣這種事應是見得不少,伯公又博學廣識,不知可有良策?”
鐘澄這才回神,聽聞此言不由失笑。他今日才知道這麼多事,未陷入絕望都得托他這小友的福,哪裡還會有什麼辦法?“鄒家之毒滲入已深,長老會腐敗嚴重,你我皆是邊緣之人,要改,談何容易……”
鐘挽靈望着頭頂猶如鍍了一層金的香樟樹,道:“毒入骨肉,剔骨刮肉便是。若還不淨,身作修羅,刮盡便是。人總有一死,進也地獄,退也地獄,何不一試?”
少女隻是淡然卻堅定地說,卻仿佛身上有光,并非燭台照亮的昏黃的光,卻像是鍍了金的金身菩提。鐘澄看着盤腿而坐望着神樹的少女,沒來由地想到了這個詞。道門,本無菩提。那,這便是天之子,非是年歲積攢的力量,而是與生俱來的魂強。
有她在,或可一試。
“剜肉刮骨嗎……”鐘澄捋髯,道,“你說得對,必須拔除他們。隻是,鄒家在鐘家的勢力盤根錯節,我那些兄弟們也不會輕易妥協,我是越來越說不上話了。”
鐘挽靈稍作思忖,道:“或許可從一些看似不怎麼緊要的地方着手?鄒家貪婪卻短視,阿公們常年上位,也很少往下看。若是一點點從下往上,從一些不受重視的地方改起,阻力應會小許多。”
鐘澄恍然。“這倒是好主意。不過,光除是不夠的。除去腐朽,總得補回來。或可試試換血?”
“換血?”
鐘澄捋髯微笑:“嗯……鄒家可以慢慢滲透,我們也可以把腐朽毒害的部分慢慢換出去。我們老了,早該把位置讓給年輕人了。”
鐘挽靈微微一笑,問:“清澄伯公,可不能這麼說,你不願助鐘家一臂之力?”
鐘澄一愣,釋然笑道:“自是要的。那小晚蘭,可願再在鐘家多留一會?”
兩人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