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郊巷少有貴人至,車鈴放定,便有不少人遠遠圍觀,又因害怕沖撞她,并不敢靠近半步。
王昉之走進一間小院,皂莢味撲面而來。院内擺了不少竹制木架,裡屋最打眼的地方擱着一架織機。
正在浣衣的女郎見她來,絲毫不意外,當即伏下身見禮。她年歲與王昉之相仿,容貌不算第一流,好在不卑不亢,也算有一股風流氣韻。
“琅琊王增壽,拜見女公子。”
王增壽。
王昉之細細咀嚼了一番這個名字,才将她扶起來,“日後你我姊妹一體,何須拘禮。”
王增壽因寒冬漿衣,手指凍得粗紅,周身隻一件粗布棉衣,客客氣氣請王昉之主仆入内。屋中沒有茶具,隻幾個粗粝海碗,洗得倒幹淨。
她有些歉疚,為王昉之倒了碗滾燙熱水,“阿母整日拿着印信四處求告,兄長又一早與友相約。家中隻我一人,招待不周,請女郎不要見怪。”
王昉之倒不嫌棄,她被劉缌幽囚的那段時間,吃過馊飯、飲過污水,端起海碗淺淺呷了一口,“父親已找過你了。”
“是司空大人身邊的書侍,與兄長做了個交易。”
交易。
生在東都難免與這個詞彙相伴,王昉之心下洞明,卻還是想多嘴問一句:“你不難過嗎?”
王增壽反而松快微笑,借着爐火烤了烤早已凍僵的手,“有什麼可難過的?不必再浣衣,還能在萬人之上受人膜拜崇敬。女公子,你已經身在其間,所以不懂這是多少人做夢都不敢夢的生活。你看南郊巷住的這些人,有更夫、有挑客,他們說下輩子要投個好胎,最好能舉個小官,沒有一個人會想到我一覺醒來可以去長樂宮椒房殿當皇後的。”
琅玡王氏,有族親數萬,可能舉孝廉的位置不過那麼多。
譬如王增壽,她隻占了個姓字一樣,父親是商賈,早早來東都讨生活。自父親病逝後,母親便翻出所謂“家書印信”,渴求一個門路,為她那本不成器的兄長讨個小官做。
王應禮本也不想叫兩個女兒入宮受苦,最好不過是與其他世家聯姻,令家族權勢更進一步。誤打誤撞見了王增壽,以察舉其兄長交換,他今日不在,便是去點卯。
“女公子,多謝你今日親自來着寒酸之地見我,我何時動身為好?”她的東西并不多,最貴重的也隻有一枚成色不好的玉镯。
她的母親在夜裡深深哭了一場,心知生養之恩已就此斷絕,連夜從體己中翻出最後的嫁妝,套在女兒胳膊上。
那個并沒有多少見地的婦人安慰自己,女兒入宮是去過好日子,可轉念又遺憾,當日沒有為兒子讨個更大的官。她聽不懂那些複雜官銜,又豔羨貴人們可穿絲絹綢緞。
女兒能否在宮中活下來,到底不如兒子的前程重要。
“便在今日吧。”王昉之默了默才說。
許久之後,她會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一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今日她親眼見了東都下民的生活,可他們還不是最苦的那些;唯有到将來親身體悟,她才能感受到貧富參差與落差,也更能領會那些活不下去的人的奮力一搏。
西次間已收拾妥當,臨窗擺着一隻圓唇陶瓶,插了三兩枝栾樹的枝杈,仿有古韻。既不輕賤王增壽的出身,又不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王昉之最擅長這些人情練達的庶務,畢竟有上輩子磨砺十餘年的經驗在,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女公子有心了。”王增壽搓了搓胳膊,不動聲色地脫開掣肘。
王昉之道:“府中人不算多,除阿父與我,另有幾個弟妹和婢妾。你入宮前要學禮儀宮規,還需簡單識文斷字,不求有大才,但不可被世家貴女們輕賤。有何需要具與我說,我為你安排。”
王增壽嗯了聲,輕巧地将包袱擱在一旁,雀躍目光止不住打量西次間方方面面。
王昉之吩咐采荇叫縫工來替她量體裁衣,又一一囑托了府上需注意的諸多事宜,最後将一隻食盒置了下來。
食盒中是琅琊民間的吃食,并不昂貴。
她自己先揀了一顆杏脯,嘗過之後又覺得淋過蜜漿的果肉甜得有些過頭。
王增壽謝過她好意,微笑道:“多謝女公子關照,隻是舊年喜愛,如今已食不知味。”
就像王昉之自己,對待父親推過來的一疊棗脩。
她不置可否,亦向王增壽回了個得體微笑:“自明日起,便有宮官授業,也許嚴厲非凡,你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