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常侍至司空府時候,王增壽仍在聆聽宮官教導。
她本就聰慧,又極會察言觀色。太後遣來這兩名宮官對她印象極佳,自然也不吝美言。
太後厭煩孟氏以極——既已入宮,整日哭哭啼啼又算怎麼回事。可劉晏辭堅決不肯令王增壽封後,甚至理由也分外充裕。
如今少府不豐,封後典儀繁瑣冗長,少不得耗費巨資。若王增壽是司空親女倒還好,這半路收來的養女,隻怕是尚未養熟。
太後心中暗罵王應禮,不但是個油皮不沾的老狐狸,還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轉而便一紙敕令,封其為貴人,與孟氏同住長樂宮丙舍。其餘位份不高或無緣天顔的少使等,則别居掖庭。
王增壽雖失落于皇後變貴人,卻也知不是計較的時候。當即笑着應向中常侍,待使了個眼色後,會意的仆女便奉上一袋金铢:“請中貴人稍後,待我向父親與長姐禀一聲。”
“貴人既已入宮,便是陛下之妻,天家事哪有通禀司空的道理。”得了好處,中常侍倒也客氣,一指早已候着的馬車,請她入内。
天子之妻。
就算陛下不肯松口,太後仍屬意于她。
念及此,王增壽亦不顧尊卑之别,在上馬車前向中常侍福了福身。
至入宮中,除去一名司空府帶來的仆女外,太後又從未央宮點了兩名過去。
青瑣丹墀、洪锺萬鈞。
王增壽首次踏入巍巍宮城,暗暗吸了口冷氣。丙舍雖不大,但布置精細,而太後賞賜珠寶并未收入匣中,隻等她一一賞玩。
她心下雀躍,又怕宮官背後嗤笑自己沒見過世面,視線匆匆掠過,便吩咐:“且收好吧。什麼時候向陛下與太後殿下問安?”
“太後殿下業已吩咐,陛下今夜當來,隻請貴人做好準備。”
待沐浴後,宮婢為她敷上牛脂、霍香、青蒿等制成的面脂。蔻丹染甲已來不及,王增壽便以花露淨手三遍。不如東都貴女柔荑芊芊,她一貫自卑于此。
可等至夤夜,疏星高懸,才見小黃門匆匆來報:“陛下今夜宿在建章宮了。”
因素來繁忙,王昉之并未将過多心思放在王增壽身上,是以聽聞她匆匆入宮,也隻笑道:“阿父應是看錯人了。”
早間,獻春酒坊的賀六娘匆匆來禀,有人拿了她的私印遞來四個字。
被裁作一截的蔡侯紙略有沾污,應是墨迹未幹時候,便被主人匆匆卷起了。
何事如此緊急?
她想起魏冉那張臉,便搖了搖頭,待展開來看,才面色驚變。
“女郎身子不适嗎?可是受了風寒?”采荇見她面色慘白,略略瞟過那張紙,趕忙将幾扇窗緊緊閉阖。“奴去煮些姜湯來。”
王昉之未制止,待見她走遠,才道:“尾随賀六娘來此,便是魏侯的家風嗎?”
見被發覺,藏在暗處的侍從才現出身形。向王昉之緻歉後,才道:“南街一案,我家郎君已有眉目。唯有一事,請女公子相助。”
“魏侯有通天手段,需我做何?”王昉之覺察到不尋常處。四下無人,亦不會有細作,才放心發問。
名為魏一的侍從複又拱手,全出他家郎君的謀劃:“請女公子務必勸谏司空,舉禦史台之勢攻讦我家郎君。”
姜湯辛辣無匹。
待采荇回來時候,王昉之已将那張紙扔入籠火中燃燼,細碎飛灰很快附着與炭火中,遍尋不得。
……
東都民案有治吏,廷尉隻審處要案。劉晏辭施政寬和,獄中空寂,不見幾人。
魏冉隻被下印,但未除爵,廷尉深知此情隻是陛下氣極的發落,因此一日兩餐并未短少。
他襲爵後殚精竭慮,因而樂得清閑,整日與隔壁清癯沉默的中年人閑話。
那人出自弘農楊氏,自黨禍入獄,迄今十餘載。他雙腿已被經年枷鎖拖垮,隻能盤坐清思或閉目養神。魏冉無論說起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一絲回應。
舊年世家榮光變作泡影後,反而會在軀體與精神上施加雙重折辱。
杜廷尉每日都會來獄中與他“召對”,最初還要問詢南街案的細節,後來也隻是敷衍了事。
禁中有常侍四人,小黃門十人,内廷近侍千人,就連封侯者也有數衆。(1)
死去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呢?
杜廷尉每每暗問自己,便覺得愁上加愁。兩宮擺明要見魏冉低頭,再将罪責推到名聲不顯的世家身上——穎陽趙、嘉禾郭、荥川宋……除掉一個,自會有新的前赴後繼填補上來。就像深冬時節羌人草原上的胡狼,會吃掉同伴的屍體,實在沒什麼新鮮。
可中樞會忠于兩宮、又執掌兵權的悍将少之又少。他何苦開罪一個日後定有更大作為的權貴。
“魏侯……”杜廷尉苦着臉開口。一旁的楊家郎睡意正酣,猛然驚醒,直直蹙眉。
“廷尉整日來,也沒有幾句新奇話。”魏冉百無聊賴,折枯草做繩結,套再指尖轉了又轉。“倒不如丢我這褫爵罪臣出去,以平衆怒。”
杜廷尉捏了把汗,道:“魏侯何出此言,廟堂之上,誰能躲過陛下申斥呢。如今陛下氣消了,内臣奉诏請魏侯出監返家,長公主殿下業已等候多時。”
他膽戰心驚了小半個月,終于能将這尊大神請出小小廷獄,登時覺得渾身松快。
魏冉聞言,驚異不似作假:“諸公竟寬和如此,倒叫我不大習慣了。”
“因為司空府的女郎入宮封了貴人的緣故吧。如今掖庭空盈,一時難有這樣的喜事。
”杜廷尉笑了笑,“魏侯在廷獄整整半月,按照楚州舊俗,要拿柚子葉細細拍打,再将舊衣燒去。待過年關,去歲迎新,魏侯可不要再與陛下賭氣了。”
隻是可惜,不封皇後,便無納聘程序。就算王增壽再從貴人選為皇後,也與浩大繁瑣之禮無緣了。
從貴人再封皇後,禮儀簡單許多,劉晏辭是會省錢的。
“我記得廷尉是京兆人士,怎麼如此了解楚地舊俗?”魏冉松了松臂膀,目光止不住瞟向楊家郎。
“我亦是舊年書中讀得,今日早些時候有人送了新鮮柚葉托我轉交魏侯,一時想起,倒叫魏侯見笑了。”杜廷尉頗有些不好意思,他出自律法之家,本該秉默寡言。隻是魏侯親熱,少有架子,不免多說幾句。
楚州處南,離京兆尚遠,保留了許多巫祝傩神習俗,柚葉去晦便是其中之一。
這個時節的柚葉極其難得,需快馬加鞭從楚州送來,那小厮支支吾吾不肯多言,隻說魏侯知曉。
杜廷尉派人核查無害後,也不便多管閑事,隻是瞧着魏侯神情清越,似犯桃夭春意。
魏冉含笑接受了柚葉拍打,隻不免遺憾,若是贈禮之人親手擒枝更好。
隻是餘光所見,瑟縮在牆角的楊家郎動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