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在局中,尚未抽絲剝繭捋清整個陰謀的原貌。
魏冉、采荇、郭伶,乃至那個賣胡餅的伧子,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環環相扣,也許會傾覆世家隻手遮天的局面,也許會傾覆整個王朝。縱然她并不在意大卉興衰,卻也不得不謹慎而行。
大卉的權柄可以掌握在任何人手中,卻決計不能受異族操縱。
所以在此時此刻,與家族共進才是最明智之舉。
家族,此二字何其珍重,所有人因血脈相連。是遠行客的思念,是出嫁女的所靠,是前行者的背負。她曾深深體悟過,家族傾滅之後,步履何其艱難。
而魏冉與家族本就站在對立之處,雖有相交部分,但大勢已明。
魏冉想要握住她的手以示決心,可并不想唐突。在東都俊美兒郎中,他并不算出挑的,但含笑間眼睑低垂,竟生出幾分灼灼之色。“太後雖命我轉述申斥之言,但我今日來當真隻是為了另一件事。想必你已料到緣由,劉缌早已裡通羌胡,可扳倒一個封王并非易事,更何況你根本沒有抓到他的把柄。
前些日子,我自認與你配合默契,而今日之事,我想請你答應。
答應可以随時利用我。”
我隻願意在世人之口中與你并列。
王昉之怔怔凝視他的眼睛,忽地笑起來,“魏侯,所謂先機,你所知遠勝于我,而我也清楚你所求為何。今日既見,我倒想與魏侯開誠布公聊一聊。”
黨禍、劉缌、太後、天子。
若說沒有魏冉一步步引導,她根本不可能這樣順利。
上輩子牽絆他們二人的,除了魏冉之意重,便是共謀天下共誅逆賊的同道之情。
她承認自己曾在筆墨中将魏冉引為知己,甚至蔓生出其他情意。覆于家國之下,個人情感雖不值一提,卻也支撐她走過無數險境。
可以後呢?
“今時已不同往昔,若我與魏侯日後因權勢而割席,今日之情又當如何自處?”
魏冉聽她講述一通大道理,心下雀躍,唯聽情字念得漫長缱绻,“我與你哪有這般生疏,為何不喚我堂春?”
對牛彈琴一番的王昉之已然無語,客客氣氣将魏冉請出去,順便抽走了他懷中太後申斥的懿旨。
被送客出門的魏冉站在司空府外久久回味,她的掌心掠過他的胸膛,何嘗不算是一種對月相擁呢?
魏冉對王昉之的心意,兩世人盡皆知。
曾有人利用他這點心願坐穩明堂,而今日他對其人剖心自白,卻被掃地出門。
天同三年。
自陶邑王劉缌叛亂兵敗身死後,曾有楚州首郡之稱的陶邑已不複從前。被屠戮過的城池,隻會在青史中化作一段斷壁殘垣。
也許數十年、數百年後還會有人遷徙至此,還會在此繁衍生息,但曾屬于它的光耀已永久湮滅了。
讀完邸報的帝王微微笑起來。他是頭個發現魏冉心思并加之利用的人——
也許是王應禮赴死時候,他忽地問起是否會連坐陶邑王後;也許是陶邑獻禮時候,他一瞬神情恍惚。
劉晏辭年近而立,早已褪去初登基時候的青澀,蓄起美髯。彼時東都雒陽已陷落羌胡之手,而遷都郢地第一件事,便是修正年号。
元始、天同,每個帝王都認為自己是天命所歸,劉晏辭也不例外。
彼時劉缌北聯羌胡伧子、串通楚州豪族,接連攻下幾郡,幾乎勢不可擋。
他收攏起僞裝,望着殿下最忠貞不二的臣子,露出一抹嗤弄笑意:“魏公得償所願了嗎?”
“臣請北上。”魏冉的聲音喑啞難聽,像被炭火燎燒了一遍。
見劉晏辭不可置信,他又重複了一遍:“臣請北上。”
“魏公……”劉晏辭還想再勸,驟然一瞥他慘白如鬼魅的臉色。為了一個女人,何至于此,他心下腹诽。
魏冉半晌沒講話,隻垂首,許久才啞着嗓子道:“陶邑陰冷,她應不願在那長眠。”
他扶靈千裡,已将棺椁帶回郢都。可唯有東都雒陽,才是她且生且長的家鄉。
“今日之郢都光耀,有龍氣庇佑。而雒陽路遠,更有流民賊徒,魏公何忍令族姐再于戰火中流離。”
珠簾後,皇後似笑非笑。
她與王昉之有三分相似,也出自琅琊王氏,名為增壽。自郭皇後病逝後,能夠在一應妃嫔禦妾中憑借一句“為陛下增壽”殺出,豈是池中凡物。
“若非殿下設計誅殺王公于殿上,又何至于令她遠嫁後無枝可依?”魏冉皺眉道。他一向不喜歡王氏,撕破臉也無妨。“數年前未想到,如今倒顧念起同族之情。”
平心而論,如果劉缌并無野心,與王昉之應是良配。他養在宮禁,多有才情,又是數一數二的溫和。而王昉之被父親保護得太好,與其聯姻士族忍氣吞聲,倒不如遠離東都恣意暢快。
可惜世事難有如果。
見他驚怒,皇後信步下來,委屈躬身,附小做低向他賠罪:“是孤失言了,魏公勿怪。”
又道:“不如在大藥王寺中替族姐供一盞長明燈。”
魏冉不置可否,仍是慣通此道的劉晏辭打圓場:“魏公舟車勞頓,不如休沐一月,為陶……為王氏元娘尋一個安身之處吧。待北方事定,再将王公骨殖移來郢都。”
此事便敲定了。
至夜裡,被當衆落臉面的皇後幾乎咬碎一口銀牙,将浸透鹽水的巾子狠狠擲在近身服侍宮官臉上。
宮官吃痛、不敢做聲,隻窺見那曼妙皇後以雙臂攀緣上陛下的頸脖,道:
“陛下,叛亂已定,其人無用,何不殺了他?”
陛下饒有興緻地勾起簾幔,“待皇兒長成,如今尚不是時候。”
在誅殺魏冉前,他還有更緊迫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