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者皆移在僻靜偏殿,由醫官診治。魏冉尚算輕的,包紮好後便起身與她往外走。
遲來的北軍将屍體一具具拖離,從甘泉宮所在的山下挑水來,洗淨貴人們返程之路。
枯朽的黃草被馬蹄踐踏,被屍體壓倒,後又因沾染了叛徒之血而被拔除。土地終于露出本來面目,泥腥與血腥交織,提醒北軍們方才此處曆經過一場噩夢。
劉晏辭的辇駕率先啟程回北宮去了,與之同行,是封吳王兩個兒子為侯、女兒為縣主的敕令。
與推恩的兵不血刃相比,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
甚至久久盤踞于其地的世家,會蜂擁而出蠶食吳王的血肉之軀。煮海烹鹽之資款,再歸集于中樞的甚至可能更少。
這不是劉晏辭想看見的結果,甚至他自己也沒想通,誰會挑起項城王的謀反。
世家嗎?
這些老狐狸們也許會躲在暗處唆使,卻絕不會以身犯險。
諸王嗎?
若因此削藩,他們同樣得不償失。
随侍的扈從們并不能很好體會劉晏辭的氣悶,隻當他是因祭祀典儀之失而憤怒。
一場惡戰後,世家們留在羽林衛中的勢力即将重新洗牌,尤其是被當作子弟起家官的郎将之位。
烽煙仍醞釀于短暫的握手言和之下。
相比殿内,甘泉宮外顯得平和許多。
王昉之的脖子上敷了藥粉,生澀苦味。
她依着甘泉宮外一株蒼天栾樹而站。見許久話,魏冉便刻意與北軍校尉攀談,卻注意到她耳垂似有雲霭輕佻色,逐漸向頰上蔓。
是春至嗎?在新歲,在冬盡。
他不清楚,隻見她着束身剪裁的蜜色曲裾,仿古韻。隻步履間的一個錯落,裙裾如春華一綻。她的高高挽起的發已卸下,為配這曲裾,改換了垂髻,石榴紅的緞綁住發尾。
校尉知他心猿意馬,便笑道:“何與我閑聊?不可辜負佳人。”
天子賜祭酒為衆将士,魏冉亦飲了一口熾烈美酒,趁着酣意追上身披幽蘭杜衡的女郎。
王昉之落入近乎滾熱懷抱。
他已将兜鍪取了,隻拿玉冠束發,發梢垂落在她頸窩凹陷處,叫她鼻尖發癢。
“别走……我手疼。”溫熱的風一道帶起她的鬓發,與他的癡纏在一處,正如那癡纏嗓音,狠狠從天際墜落到河塘。
她果真停住腳步。
就像夏日她想赤腳踩過河塘邊柔軟泥窪,又疑心會受斥責。明知太過失禮,卻沒有掙脫這一片且輕且柔的桎梏。許是因為,從背後環抱的姿勢本就難以掙脫。許是因為,她的堅壁高牆,向來不擅長抵擋無賴潑兒。
嗔而不怒,便是嬌慵。
“脖子還疼嗎?”魏冉來不及沐浴,又怕髒了她的新衣,便虛虛攏着。
她的手薄而冷,指尖瑩白削長,掌心微微起了起了一層汗,被他同樣用掌心拭去。
“我無事,那孩子心地不壞,隻是情急之下,難免有粗漏。倒是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不休息休息?”
“應是有人說我心猿意馬,不可辜負佳人。”他頓了頓,将末四個字說得綿長。“可我隻想聽你關心。”
從溫熱開始轉向沸水般滾燙,他的三魂七魄不得不受其煎熬。但昊天上帝會原諒他的罪,白馬寺的番邦佛祖亦會。
王昉之曾學到的斥怒嗔怨,隻在此刻化為虛無。
“以後不要輕易涉險。若今日出事,我可沒有另一條命能救你了。”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肩頭,兩世夙願,至此才尋到解法。
“你說什麼?”她沒能聽清,心有雷動,唯見遠巾幡。
他笑了笑,便墜入觸手可及的風物人間,“我什麼都沒說,你聽錯了。”
他從袖袋中摸出一枚瓊佩,是最想送出去的歲禮,自知不可逾禮到解下她的長帶,便仍由雙雁虛虛垂在她腰間。
未為女郎加簪,便聘雁。
“雁雁,不要再推開我了。”
久違的稱呼,令她不由戰栗。
她猛然躬身向前,彎腰時帶起他傷口拉扯的悶痛。她有刹那歉疚,又被驚愕帶偏。
幼年時候母親屈指刮過她鼻尖喚出的乳名,連父親也不知道的乳名。
“誰告訴你的?”她不再困囿于禮字,轉身緊緊攥着他的手。
明明是更親密的距離,近乎相擁,可溫情不再。他于魂夢中醒來,有山風貫耳,充盈的血管密閉了隆隆鼓聲。
他猶疑半晌,隻有兩個人聽見:“是……你母親。”
魏冉并沒有像王昉之一樣重生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而是回到了甫為嬰孩時候。
受盛贊的少年老成來自一個本就蒼老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