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十六年,莊氏封後。鯉州牧獻一雙金翟為賀,先帝以此設宴于天淵池,由莊氏領諸公主、命婦于内殿。
于人群中,魏冉一眼便認出了素有螓首蛾眉之譽的楊氏,她與多年後的王昉之有這近乎相同的容貌,隻是少了許多顧盼神飛的小女兒情态。
他沒有第一時間上去攀談,而是借機将一枚果子滾落至她腳下。
沒有人會質疑一個孩子,與一名罪人攀談的初心。
他仰頭打量着婦人,婦人亦打量他。
明明是攪弄風雲之人,卻會因容貌而失去本身價值,甚至在成婚後隻能被稱作王夫人。
千古以來,謬論如此。
人人豔羨,人人嫉恨。
如夏姬、褒姒等,隻要肯定其美,便可賦予其罪。而效颦東施落下醜名的緣由更加簡單。
千古以來士大夫最愛如此,就連屈平自比,也是憂郁美人。
“你為雁雁受過很多苦吧。”楊氏一眼便認出他的不同,也許他們有相似之處。
“我不叫什麼夫人,亦不冠夫姓,你可以叫我楊栾。”
起初魏冉對她說的話尚一知半解,後來當真又遇到過幾個與她相同的人,才醒悟過來。
她說,楊樹與栾樹都是喬木,這是她鐘愛的名字。
她又說,“我和朋友報名參加了一個實驗,可以選定具體時代。我們來到大卉末年,希望能延續光武中興盛世。教授說,隻要成功阻止宦官為政,就可以改變一切。”
一幫最耿直清正的學子,自诩從後世而來,為改變必傾之局。有人成為流民之首,有人成為寒門将軍,有人成為世家貴女。
他們相扶相攜,走過穿越之初最艱難的路。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
可大卉隻是經由他們之手,加速走向覆滅而已。
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并不算改變曆史,因為曆史的車輪由無數榫卯、木材、镔鐵構成,并不會因為碾過一粒沙而偏離軌迹。
可是被碾過的沙塵呢?他們給予了這車輪向前的摩擦力,自己卻永遠滞留于原處。偶爾有能夠揚在空中的一粒,則被稱為異端。
會有人為他們鳴不公嗎?史書工筆會留下他們的名字嗎?
顯而易見,答案是否定的。
史書隻會将失敗者歸咎于視角偏頗,譬如後世将先帝歸結為暴君,将宦官歸結為奸佞。
因為史書本就由勝利者所驅使的刀筆吏撰寫。
但以唯物辯證視角去看,先帝亦有中興的勇氣與變革的決心,他将刀與信念傳遞給執行者,而殺戮、暴力是出于時代局限性的手段。
抛開政治趨向與思想教化,所有曆史長卷寫的變革、更新,都聯絡着輸赢二字。
跳出漩渦看所謂曆史長河,在螺旋上升的世界中,唯一能保持公正客觀的,隻有曆史本身。
楊栾清瘦的身影,在金河碧海中分外決絕孤高。她随大流一道,成親生子,冷眼看着丈夫寵幸婢妾、也忍受過内宅陰私的磋磨。
受困于此境地,她并不在意,起初是為了說服父親與兄長向宦官試刀,中間是尋求政治同道,後來是為了求證曆史變更這個僞命題。
她在這個時代的父兄、丈夫、閨中友人,最後成了她的捉刀客。
她與先帝并無不同。
學史之人,本不該偏頗,卻還是迷失本真。
她從不懊喪自己的失敗,隻遺憾不能再陪女兒走完一程。
“我不知道你流傳于後世的結局,與你最終會經曆的是不是同一個。”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楊栾并沒有回應他的反問,反而念出《載馳》。
許穆夫人作此歌憑吊宗國危亡,未嘗不是憑吊無力回天的宿命。
“日後請幫我看顧她吧,多謝你。”楊栾笑了笑,“隻要你喚出雁雁二字,她便知道,你是為她而來。”
待小黃門頌帝王至時,他們結束了這場談話。
他問楊栾:“你要回去了嗎?”
而楊栾站起來,道:“不,我已決意赴死。”
這是她穿越到這個時代以來,第二次反抗跪拜。
王昉之初次聽見這個故事,亦如魏冉“初次聽說那樣。重生已是意料之外,當真會有人從後世而來嗎?
她于大卉的探索,隻是從元始十六年開始,逐漸撬開窗棱一線,從陶邑王府的困頓中看見黨禍。卻有人帶着漫卷史書,試圖找到全新的索解。
“還能走嗎?”魏冉雖問出口,動作卻搶先一步。
她點了點頭,魂靈尚未歸位,便沒有脫開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