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晏辭經曆過過大祭一遭,連五郊迎氣的舊俗都免了,但上巳是春天最重要的節日,他總不能說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魏冉挨着司空府設了帳篷,誰也不能說不是。他不大喜歡曲水流觞的雅事,便攜弓去江畔射柳。
王昉之戴了深色帷帽跟在他身邊,大卉本就沒什麼男女大防,更何況他們倆的事情早已傳揚——有沒有三書六禮都沒關系,孛陽公主親口聘下,司空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他倆眼裡還容得下旁人嗎?
就連他們的表字,一個堂前春,一個雁銜秋,酸得令人倒牙。
“今年的頭籌是什麼?”魏冉笑問。
每年上巳射柳,都由宮中設下頭籌。
一旁的郎君聞言亦笑:“你許的願望實現了,還來射柳做什麼?倒不是把機會留給我等。”
另一個如實答:“今年是皇後所賜的一副頭面。”東西倒不稀奇,東都世婦見了保不齊要說皇後沒見過世面。
王昉之一樣好奇:“當真這麼靈驗?你許了什麼願望?”
魏冉面上一紅,隻不語,退後至百步遠,張弓引向柳梢頭上懸着金葫蘆。周遭人人驚呼,方才那郎君更是誇他好彩頭。
他準頭一向好,雖有微風,還是一擊即中,興匆匆跑過去将那枚掉落的金葫蘆撿起來,“雁秋,你來許個願望。”
在外頭不可稱閨名,他便喚了王昉之表字。
金葫蘆小巧,但也沉甸甸的,王昉之捏在掌中,想着可以牽條紅繩當手钏用。
“若是說給許多人聽,豈不是不靈驗了。”她勾勾手,魏冉便屁颠屁颠跟着走,半點沒有縣侯樣子。若不是人多,他保不齊還會做出什麼别的舉措。
待行去别處,魏冉忍不住攀過王昉之的袖子,抱怨道:“倒是春光燦然,叫你迷了眼睛。”
王昉之也不知道他突然吃味什麼,卻被他的神情取悅了。她踮起腳尖,掀開幕籬,用力扣下他的後腦,仰頭覆上魏冉溫熱嘴唇,眼眸阖下時候将綿軟笑意傾入他的。
魏冉被她拽得一頓,又怕她摔倒,一隻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肢。時人以窈窕為美,她是其中佼佼者。
拂面的,當是春風,從她背後撩撥,将二人裹挾在長長帷巾之間,是包攏也是輕撫。她柔美面目近在眼前,不再隔着雲間山澤、層岩壁立。
魏冉面色微熱,輕輕扼住她的後頸,垂首漸深。
王應禮坐在帳中煮茶,這樣和暖天氣還擁着隻手爐,應是身體不大好了。他并不在意旁人探究目光,隻将視線緩緩投向已落定的未來女婿,陶邑王劉缌。
他的小女兒還未及笄便要提前遠赴陶邑成婚,他的長女與另一個宗親糾纏不下。同僚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女大當嫁。
比起魏冉的熱烈直白,王應禮顯然更不滿意長袖善舞的劉缌,早前那事他當然弄清楚了原委,便沒有責怪王采薇。他的女兒不會在這事情上說謊。
當然,王昉之後來也告訴他采荇之事,一個兩個的,和異族有牽連,他幾乎有點後怕,在家中、在女兒身邊養了一頭狼。
他派人去找過那個賣胡餅的羌人,自然一無所獲,劉缌的動作比想象中快的多,所以不得不将采荇留在家中。他甚至想過,項城王叛亂之事究竟,有劉缌幾分手筆。
透過劉缌,王應禮看見壓城黑雲與滿地污血,正如當年黨禍之中,楊栾的血飛濺在靴子上。因為死了太多人,東都街頭濃稠晦暗,像揉搓不夠的面團粘在腳底,令人邁不出步子。
“外舅?”劉缌被王應禮晦澀難言的神情攪擾得極為不安。他不日便要啟程前往封地,并不想在緊要關頭生出變故。
狡猾了一輩子的王司空終于下定決心,将一疊書信擲到劉缌腳下,“老夫可擔不起陶邑王這聲外舅。”
劉缌心下驚駭,但面上不顯,他少有城府,也正因此而不得太後喜歡。“可是小婿做錯了什麼?”
王應禮亦是無奈,卻裝模做樣演完這場戲:“這話由老夫來說本是不妥,但世上怨偶無數,何必多你與阿薇一對?陶邑王對她無意,不如及早放手。”
劉缌拾起那疊信箋一一閱過,神态倒是歸于從容,竟一句不為自己争辯,隻搬出兩宮賜婚說事:“若司空不滿小王,當面呈太後殿下。但此前小王有不情之請,惟願司空允諾。”
他要見王昉之。
王應禮皺眉,語氣已見不耐:“陶邑王可記清楚了,與君有婚約的小女。”
但劉缌如願見到王昉之,當然還有與她形影不離的魏冉。所謂書箋,不過是些桃李風月事,但其間字迹與他自己所寫别無二緻,唯有筆鋒轉折之處分外突出,臨摹之人應擅飛白。
發如烏雲之堆,膚若凝脂之華。
劉缌冷眼盯着巧笑步入的女郎,承認其美,亦恨其手段。
他在東都經營數年,自然在司空府中安排了細作,府中擅書飛白之人唯有王昉之。所謂風月,不過是司空府用以威脅他的手段,他不清楚這一家子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手上又有多少證據。
不過應當是沒有什麼能呈上台面的,疑心而已,算得了什麼。
“女公子何以這樣讨厭小王?”劉缌面上依舊含笑。
魏冉先不耐煩,前世種種仍在眼前,一時不知劉缌又在作什麼妖,“陶邑王此言差矣。雁秋與君素昧平生,何來讨厭之說。莫非是君日夜殚精竭慮,才生此憂怖?”
王昉之随着凝睇而去,她見其人,隻覺如蝼蟻妄與日月争輝。
她曾臨摹過無數次劉缌的筆迹,揣摩他的心思,沉入他的想法。前世便是這樣一個人掀起無數波瀾,令她的父親亡于兵禍,令整個東都淪于戰火。
如今劉缌已心生顧及,必然會露出馬腳。
劉缌冷笑拂袖而去:“魏侯雖不喜詩書,也該知道陳轸去楚之秦、張儀六百裡退讓的典故。”
聽聞此變故的太後惱怒至極,這兩人起先均不願退婚,平靜了沒些時日,又鬧起來,實在是不叫人省心。而司空拿出劉缌與其餘女子鴻雁傳情為證,劉缌居然也應了,倒将她的懿旨當兒戲。
清河王在一旁直冒冷汗,也隻能勸她寬寬心,不如順了小兒女的心思。
四下無人,太後甄首于清河王懷間,歎聲:“隻恐他們生出事來,叫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