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魚順着鎖鍊摸索到花無缺的手腕,卻被截住了。
“做什麼?”黑暗中,花無缺的眼睛卻很亮。
“你沒睡着啊……”江小魚咽了咽口水,“你不是失憶了麼,我幫你看看脈。”
“你會醫術?”
“那當然,除了生孩子,我不會的事還真不多。”
花無缺松了手随他去。奇怪的是,他被人握住脈門,竟沒有絲毫緊張的意思。
江小魚凝神斟酌片刻,緩緩說道:“失憶,也許是因為腦袋裡的淤血,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暫時隻能看出這些。”他停了一會兒,補充道,“我的狀況應該和你差不多。”
花無缺問:“如何治療?”
江小魚說:“明天去買點藥,或許吃了藥淤血散去就好了,也有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
花無缺“嗯”了一聲。
江小魚側過身看他,由衷地發問:“我發現你這個人真的是惜字如金,每次都是我說了半天,你隻回幾個字。你們移花宮都這樣嗎?你不覺得很悶嗎?”
花無缺一本正經地回答:“言語,達意即可,不必多。”
江小魚居然很認真地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道:“移花宮宮主也像你這樣?”
花無缺:“……”
“蘇櫻和鐵心蘭隻說我們是兄弟,旁的也沒多交代,早知道多問幾句了。”當時江小魚對她們說的故事不太相信,基本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對任何人都抱有懷疑,是他在惡人谷留下的習慣,他恍然發現,這個習慣是該變一變了。
“她們說的話你記清了沒?再跟我講一講。”
花無缺翻身背對着他,沒有說話。
江小魚扯了扯鎖鍊,“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移花宮常年靜谧,花無缺這時才明白“聒噪”為何意。他轉過來仰躺着,雙手交疊在腹部,極為端正,“食不言,寝不語。”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江小魚怎麼問,他都不會回答。
江小魚氣結,恨不能打他一頓出氣,可花無缺那張臉長得實在太饒人心神,讓他舍不得下手。
算了,這麼一個美人,留着看看也是好的。
04.
第二天,江小魚去藥鋪買了活血化瘀的藥,讓客棧小厮煎了,一人一碗喝了兩三天,又不得不啟程了。
他們被鴛鴦鎖鎖着,換不了衣服,再耽誤下去就要悶出味來。
花無缺買了兩匹馬,一人一匹騎着,可鐵鍊長度是在太短,跑起來會踢到對方的馬。
再者,兩個人騎在馬上,中間一根鐵鍊,怎麼看都不對勁,把守官道的士兵問了又問才肯放行。
進了城,花無缺用一匹馬換成許多幹糧帶着。
江小魚問他:“不能騎馬,為什麼還要留下一匹,都換成糧食不行嗎?”
花無缺賣關子:“出城之後你就明白了。”
江小魚以為花無缺怕累,留着代步用的,心道:養尊處優的公子毛病就是多。
兩人牽着唯一一匹馬走出城外,行至郊外人煙稀少之處。
“上馬。”花無缺說。
江小魚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瞪大眼睛看着他,恨不能離開十八仗遠。
花公子雷厲風行,攔腰抱他上馬,自己也緊挨着坐在他身後,長臂一伸拉住缰繩。
“兩個大男人騎一匹馬算什麼!我不要面子麼!”江小魚又羞又惱,然而他已顧不上面子的事,因為花無缺已經揮動缰繩疾馳起來。
“花無缺你瘋了!”
迎着呼嘯的風,他聽見花無缺的聲音:“為了趕路隻能出此下策,冒犯了你,對不住。”
豈止是冒犯,簡直是欺辱!
江小魚在心裡大喊,卻不得不緊緊抓住缰繩,生怕自己摔個狗啃泥。
當天傍晚進了城,江小魚就與花無缺大吵了一通,嚴格地說,是江小魚單方面發火。花無缺等江小魚出了氣,說得口幹舌燥的時候,才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
“大姑姑的武功造詣遠勝于我數倍,或可用内力震開這鎖,還你自由。”
一句話就讓江小魚啞了火。他不知道移花宮宮主是不是真的能打開鎖鍊,算了……死馬當活馬醫。
思忖萬千,在面子和自由之間選了自由。
江小魚“忍辱負重”與花無缺共乘,每到一城就換馬,三天快馬加鞭下來,腸胃都快被颠出來,他沒有馬蹬踩,雙腿垂在兩側幾乎失去知覺,下地時腳都是軟的。
為了他的屁股和腿,江小魚想出了一個不用開鎖也能換衣服的法子——把新衣的袖口到領口剪開,穿上之後再用針線縫起來。
這個方法可解燃眉之急,可實在費衣服,幸好花公子的荷包足夠充盈。
少了個大麻煩,他們也不必急匆匆地趕路,準備在縣城裡休整一番。
江小魚以前也騎過馬,記憶裡卻從未有過這麼難受的時候。頭暈腦脹,仿佛宿醉難解,以緻于食不下咽,甚至有點犯惡心。他倚在床上看了眼花無缺,花無缺臉色發白,看來也不太好。
他戳了戳花無缺的手臂,不滿地抱怨道:“我都叫你不要急着趕路……”
花無缺閉眼凝神調息,深思熟慮之後說道:“你我的身體變化,并非路途颠簸所緻。”
江小魚以為有異,伸手給花無缺探脈,卻是心中一喜:“瘀血散了很多,果然我那天開的藥是有用的。怎麼樣,有沒有感覺記憶恢複了?”
花無缺慢慢睜開眼,眸中蘊滿柔和的笑意,“沒有。”
他伸手覆在江小魚的額頭上,江小魚一驚,卻隻覺有一股溫和的内力從頭頂遊走到四肢百骸,如春風化雨,感覺輕松了不少。
“不舒服也不早些說,下午就該去看大夫的。還有,你習武是做什麼的?不會自己運功纾解嗎?”語氣顯得些許無奈。
江小魚擡眼瞧他:“我自小跟着萬神醫長大,尋常大夫的醫術未必高于我,這點小毛病也不需要運功化解,沒有這個習慣,又不是中毒……”說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來,又像是喃喃自語,“我們同時失憶,又無外傷,那必定是被人下了藥,一種不是毒藥的藥。不是毒藥也就沒有解藥,所以隻能用内力驅除藥性……”
花無缺點頭:“嗯,聰明。”
江小魚把他的手拉下來,忍不住揶揄道:“你倒是會變着花樣誇自己,幾天而已,進步挺大。”
花無缺歎了一口氣,“耳濡目染,絕非幾天而已。”
江小魚用詢問的目光看他。
花無缺隻是笑。
05.
身邊的氣息有些不穩,花無缺起身點亮燭燈,關切地問:“小魚兒,還是難受嗎?”
試了試他的額頭,摸到涔涔的汗珠。下一刻,手腕被人牢牢地抓住了,力道還在不斷加重,抓得花無缺有些疼。
江小魚睜開眼睛,雙眼無神地盯着他。
花無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小魚兒,你沒事吧?”
江小魚好似三魂七魄剛剛歸位,松了手,聲音帶着沙啞:“哥,移花宮……還去嗎?”
花無缺長舒一口氣,眉眼舒展開來。他稍稍沉思,說:“雖然大姑姑如今……總要去試一試的。”
龜山一役後,邀月得了一陣失心瘋,雖然近兩年已經好了許多,可依舊陰晴不定,宮女們也憂心惶惶,花無缺少不得出面安撫一番。邀月也是奇怪,當初執念複仇之時不見一絲慈愛溫情,鬧個天翻地覆之後,再次見到花無缺,瘋病才好上許多。
“好,如果發現情況不對,我們趕緊跑,别管這破鎖了。”
花無缺揉了揉他的發頂,“睡吧。”
燭火再次熄滅,卻是怎麼都睡不着了。腰腹上的觸感逐漸下移,花無缺渾身緊繃,抓住作亂的“始作俑者”。
“今夜月色正好,可不能虛度。”
“頭不暈了?”花無缺反問他。
“沒有的事。”
“不行。”花公子斷然拒絕。
“不行?”江小魚訝然,“什麼不行?你不行?”
花公子沒忍住,翻身壓下時帶動了鎖鍊的聲音,吻得又狠又急,屈膝一頂分開他的雙腿,換來更熱烈的回應。
連日長途後又胡鬧了一通,江小魚從腰到膝蓋都是酸疼的。二人走了兩天水路,進秀玉谷後才駕馬慢行。
到移花宮時,是荷露出來迎的。說明了來意,荷露笑了笑,說他們來得巧,昨日邀月才出關,直接帶他們去見了邀月。
邀月沒什麼好臉色,聲音也是冷的:“那是什麼東西?”
江小魚:“……鴛鴦鎖。”聲音輕如蚊子叫。
邀月:“你們兩個,竟能讓人這般暗算,還敢來見我!我若是你們,早已沒臉見人。”
花無缺垂頭道:“弟子慚愧。”
邀月上前握住鴛鴦鎖的鎖鍊,一股強勁的内力瞬間襲來,寒冷刺骨。由鎖鍊傳來的力道震得人整個身子都麻了,胸腔内氣血翻湧不斷,喉中一股腥甜。
邀月撤手時,鎖鍊中央隻出現了一道裂紋。
“我若繼續下去,這鎖斷開之前,你們就先丢了性命。”
晴天霹靂。
也許是方才受了内傷,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花無缺蹙着眉,盡顯失落之色,江小魚輕輕一笑,稍以安慰。
邀月見兩人堂而皇之地眉來眼去,一時覺得刺目,一時又有種大仇得報的暢快。
江小魚瞧邀月的神情扭曲,心下已經盤算着如何跑路最快,畢竟他和花無缺聯手再加上所有宮女都不一定能與邀月抗衡。
邀月生怕自己再多看他們一眼,心底那種近乎瘋狂的喜悅就要壓制不住。過了片刻,她又恢複成冷若冰霜的神色,急急道:“我要閉關,不許再來打擾!”
昨天才出關,怎麼又要閉關?江小魚心道一句,着實不能理解她的喜怒無常。
但轉念一想,邀月閉關,他和花無缺也能自在些。而立于他身旁的花無缺,好似也松了一口氣。
06.
江小魚盯着那鴛鴦鎖,從他自己手腕上的鎖環一直到花無缺那端的環,好像要看出個洞來。他研究了半個時辰,花無缺就陪他坐了半個時辰。
當初地宮裡的情鎖,用的是老虎扣,已是十分精巧的機關,也并非完全沒有鎖眼,隻是極為細小隐蔽。可是……鴛鴦鎖真的沒有鎖孔。
江小魚第二次感覺到這種無能為力的挫敗感。
第一次是他初時面對花無缺的時候,那時他認為花無缺此人如海浩瀚,深不可測,任何計謀手段在他面前都無用武之地。
第二次就是這鴛鴦鎖。
江小魚長到這麼大,怎麼都想不到會被一個物件搞得如此狼狽。
命運像是在跟他開玩笑,這二者現在正在他眼前。于是江小魚放棄和鴛鴦鎖的鬥争,心不在焉地玩起了花無缺的手。
花無缺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因常年使劍,手掌和指尖有一層薄繭。
“天下最好的鎖匠在惡人谷,所以我總以為沒有我打不開的鎖扣,進不得的密室,殊不知世上有更厲害的能工巧匠,專門對付開鎖的小鬼。”
花無缺手腕微轉,手指穿過他的指縫與之相扣,“我們的關系遠比鎖鍊的距離還要親密,所以……沒關系的,總會有辦法打開。”
“繼‘人外有人’之後,又出了‘鎖上有鎖’一言。”江小魚笑着握了握,随手轉動腕上的鐵環,隻聽極微弱的“咔嗒”一聲,鐵圈縮進了小半段,開了一個口。
江小魚的笑容僵在臉上,等到花無缺取下鎖鍊,他還木在原地。
鴛鴦鎖的鐵環與鐵鍊相接處埋了兩塊磁石,兩塊磁石相碰控制鎖環的開閉。
堅固的材料加簡單的機關,造就巧妙難解的鎖。被鴛鴦鎖鎖在一起的兩個人,隻會絞盡腦汁地想着如何分開,有誰能想到要把兩個鎖環碰在一起,又恰好觸發機關呢?
江小魚頗受打擊,沒精打采了好幾天。後來他給鴛鴦鎖設了高台,以銘記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07.
“花無缺,那天下午你恢複記憶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江小魚自己恢複的時候正睡得稀裡糊塗,沒能好好體會那時的心境,故而期盼着從花無缺身上窺得一二。
花無缺沉吟半晌,才慎重地答道:“撥雲見日。”
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因為不管有怎樣的陰霾,陽光總在那裡。迷霧散去,天大地大,時間的盡頭,是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