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春之交,時疫爆發得格外厲害,奏報上抵朝廷時,嚴重的平川縣和華秦縣已經病死了數十人;再等朝廷的措施下達,鎮上的村落皆已淪陷。
官府公文一下,附近州郡但凡會點醫術的都趕去幫忙。萬春流年事已高,蘇櫻是個姑娘,替病人診治多有不便,江小魚和花無缺一人一邊趕着往平川和華秦而去。
其實時疫每年都有,隻是恰好今年趕上荒年,逃荒的人多,病人又沒有及時分離診治,因此傳播得越來越廣。
官府介入後病人都得到了管治,各地醫者也來紛紛援助,雖然幾無病死的患者,但患者高燒急喘、腹瀉嘔吐,治療的過程痛苦非常。衆醫者苦心鑽研寫出妥帖的藥方,耗費了一個多月形勢才算平穩下來。
平川縣疫情最是嚴重,加之糧食緊缺,人心惶惶,期間竟爆發了數次動亂,好幾個官兵和大夫在暴亂中受了傷。花無缺挂心不已,三封書信都如石沉大海,無奈之下隻能策馬趕去平川。
打聽到江小魚的落腳處,雖知道以他的能力定不會讓自己受傷,親眼看見他平安,一顆心真的能安穩地放在原位。一口氣松下來,花無缺方才發覺自己頭暈得厲害。
江小魚原本就對他想念得緊,驟然見他如天仙一般降臨凡世,也不管是真是假,立刻撲上去抱住他,半晌隻說了一句話:“你怎麼來了?”
花無缺道:“聽說平川多發動亂,我不放心。”
“我沒事,問題已經解決了。”江小魚帶他進屋,解釋道,“有人膽大包天,高價倒賣朝廷撥下來的糧食補給,百姓吃不飽飯,自然要鬧。隻要抓了那人,給大家一個滿意交代,就不會再有事。”
“沒事就好。”花無缺勉力擠出一個笑。
“花無缺,你怎麼了?”江小魚見他精神不濟,下意識伸手碰他,卻聽見隐忍的悶哼聲。
花無缺指了指自己的右臂,玩笑似的說:“有傷,輕點兒。”
“你受傷了?”江小魚捋起他的袖子一看,手肘上方纏了一圈繃帶,透出鮮紅的血迹。
“怎麼傷的?”
“有個心智不全的病人,燒糊塗了拿刀砍孩子,我光顧着救人沒注意……”
花無缺被江小魚黑着臉按在床上,原本還想嘴硬一句“不要緊”,誰知一沾上床,很不争氣地暈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花無缺在華秦看顧病人不得空休息,又帶傷趕路,這一下病勢洶洶,發起了高燒。
三更時迷糊地醒來一回,江小魚正趴在床邊打盹。花無缺隻覺得嗓子疼得要命,筋骨泛着酸疼,他強撐力氣想下床喝口水,還是驚醒了淺眠人。
“你别動。”江小魚心領神會地遞給他一杯水,說:“你發燒了,要好好休息。”
花無缺手一頓,忽然意識到發燒在這個節骨眼兒下意味着什麼,剛想開口說話,緊接着就一陣咳嗽,杯裡的水來不及喝就灑了大半。
江小魚重新倒了溫水讓他喝下,再扶他躺好,才在花無缺緊繃的視線中緩緩開口說:“不是時疫,是傷口感染,所以……你不用趕我走。”
花無缺半信半疑地想了想,确信自己不是時疫的症狀。他拉住江小魚的袖子,聲音低啞:“上來躺吧。”
江小魚脫了外衫躺在外側,握住花無缺的手,肌膚相觸的位置滾燙得像要燒起來,“睡吧,我在呢。”
花無缺頂不住湧上來的倦意,又沉沉地睡去。
江小魚幾乎守了他一夜,天擦亮時就輕手輕腳出門幫萬春流打包好今天用的藥材,然後準備早飯。
他暫住的地方沒有廚房,幾家人合用一個竈。清淡的瘦肉粥十裡飄香,隔壁家的小孩站在他腳邊,饞得流口水。
江小魚揉揉他的腦袋,盛了一小碗送給他。小孩捧着熱乎乎的碗,邁着小短腿一邊跑一邊喊娘。
花無缺這一覺睡了很久,外面醫館已經在放午飯。江小魚帶回些清口小菜,花無缺睡了一夜感覺身上舒服許多,很給面子地喝了兩碗瘦肉粥,又被投喂了清甜的點心。
江小魚端來熱氣騰騰的湯藥,趁着放涼的時間,他說:“早上去醫館,我收到了你寄來的信,落款是八天前的。”
“我給你寫了三封信,這是最後一封。”花無缺說。
江小魚一怔:“前兩封八成是丢了。現在人人都躲着不敢出門,送信的速度也慢。”
“不過……你就是為了這個才趕路過來?二百多裡路,你走了幾天?”
花無缺聲音低低的:“三……四天。”
“這麼快。”江小魚語氣淡淡的,湯藥晾到溫熱,一勺一勺喂給花無缺喝。
這個喝法實在磨人,花無缺很少生病,也很少喝藥,小半碗湯藥喝得舌尖到舌根都苦澀麻木。
他有些委屈:“太苦了。”
“知道苦就該珍惜自己的身體,下不為例。”
江小魚把碗塞給他,花無缺仰頭一飲而盡,說:“我們已經四十三天沒有見面了。”
江小魚挑眉:“所以一見面你就給我這麼大的驚喜。”
“這是……意外。”花無缺咳了兩聲,“有事就去忙吧,我不要緊的。”
“我和萬大叔說,等你好了我再去。”
花無缺又道:“萬前輩一個人會不會太辛苦了?”
“醫館不缺我一個。”江小魚笑盈盈道,“你一個人在家裡,我放心不下,如果一不小心拿錯藥,可就造大孽了。”
“我一定很快好起來。”花無缺說。
然而希望也隻能是希望。天黑時花無缺看了會兒書,又覺得有些不适。自己一摸額頭,果然起燒了。
灌下一碗散熱湯藥,他含着一顆松子糖,心裡卻又酸又苦。
“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他本是因擔心小魚兒而來,不成想突如其來的一場病倒讓人忙裡忙外,本末倒置了。
江小魚伸長胳膊抱他,隔着衣料能感覺到他過高的體溫:“是添麻煩了,不過我喜歡被你麻煩。花無缺,你應該學會享受别人的照顧。”
花無缺點頭,淺笑說:“那你喂我。”他指了指桌上的甜湯。
“好。”
甜湯下肚,心裡暖洋洋的,花無缺想起幼時的一件事,“我小時候病得最嚴重的一次,也是發燒。那時小姑姑說……移花宮沒有軟弱的人,我必須要足夠強大、足夠堅強。”
他們在一起許多年,花無缺受江小魚影響改變了很多,可骨子裡的堅強與從容卻從未動搖,哪怕天崩地裂。
他突然發現,那不是軟弱,而是柔軟。
“你已經很強大了。”江小魚說。
花無缺搖頭,他倚在床頭環住江小魚腰腹,眼眶有點酸澀,“好難受。”
江小魚輕輕拍他的背:“發出來就好了。”
“我尚且如此,那些窮苦的百姓又會有多痛苦呢?”花無缺歎了口氣,沉聲道,“我們有遮風避雨的房子,不用為溫飽擔憂,可他們連生存都是困難的,再遇上時疫,如何才能度過呢?”
江小魚思忖片刻,說:“這大概就是命數吧。龍生龍,鳳生鳳,貧苦的人從出生到死都擺脫不了貧苦。即使通過一代一代的勞動變得富足,又會因為意料不到的天災人禍而重新貧瘠。這并不是一個人或幾個人的錯,而是世道的不公。改變這一切無異于脫胎換骨,不知會有多少鮮血和犧牲——是後世人從覺醒到實現所必經的坎坷。”
花無缺:“我們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改變固然困難,我相信那一天總會到來的。”
——一個四海安定、富埒陶白、開明和樂的時代。
“說的對極了!憂國憂民的大聖人,你現在可以放開我嗎?”
花無缺瞄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後立刻靠過去,下巴往他肩上一墊,裝作柔弱的樣子:“不放。”
花無缺正在退燒,呼吸還是熱的。分别後的相見本就心癢難耐,江小魚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快要燒起來,他閉上眼睛吐出一口濁氣,偏頭飛快地在花無缺嘴唇上蹭了一下,壓下那點心火。
花無缺摟着他的手臂漸漸收緊,眼睫顫動了片刻,啞聲說:“别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