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四季分明,夏蟬伏在樹梢發出聒噪的鳴叫。河面寬闊浩瀚,水平如鏡,偶爾蕩過一條船,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久久不能平靜。
“久聞揚子江風光秀麗,今日一遊,果然名不虛傳。”
白衣公子坐在船蓬,端起茶壺緩緩斟滿一杯溫涼的菊花茶。
右手邊的少年與他碰杯,輕抿了一口,說:“惡人谷四面都是山,谷外是廣闊茂盛的草原,我也是一路來到江南,才見到這等景色。”
花無缺勾起唇角,對他的話顯出格外的興趣,“移花宮外也是山谷,我還從未見過草原風光。”
江小魚微微啟唇,話到嘴邊轉了幾圈,不得已改口說道:“今天太陽雖大,這江上的風倒挺涼快的。”
他本想說“有機會一定帶你去”,可一想到橫亘在他們中間的三月之約,又說不出口了。
船家搖着船槳悠悠向前,一陣輕微婉約的歌聲隐隐傳來。
江小魚聽着新鮮,走出船蓬問:“老伯,這唱的是什麼歌啊?”
船家老伯道:“是我們南方的民謠,用吳語唱的。”
江小魚混迹江湖,學過幾句吳語,可惜距離甚遠,實在聽不清在唱什麼。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花無缺更專注于眼前江岸的景色,不由得想象起夜晚的風光,“難得清閑,不如就在附近尋個客棧,晚上也能來江邊。”
江小魚打量了他一會兒,花無缺難得對一樣事物表達喜愛,他瞧着新奇,便問:“怎麼像第一次出門一樣?我看你和江玉郎那幫公子哥出遊的時候,不是挺開心的?”
“逢場作戲,自然沒有意趣。”花無缺頓了一下,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江小魚道:“我看見了。”那時候他在海家班。
“隻有那一次。”花無缺說。
江小魚不禁啞然。他知道花無缺沒有騙他,可那一次就偏偏被他撞見……
孽緣啊,他想。
随着小船前行,歌聲越來越近。岸邊停了一艘兩層樓高的大船,船上坐了許多衣着華麗的年輕女子,笑聲清脆,管弦絲樂不斷,方才的歌聲就是從這兒傳來的。
船家老伯笑呵呵道:“前面這個大船是專在江上設宴的,城中的富貴人家都愛在此船上小聚呢。”
“那邊船上的公子,我家小姐請二位上來喝茶——”梳着丫鬟發髻的姑娘倚在船欄上喊話。
江小魚笑着反問:“隻有茶嗎?”
“還有點心果子,美酒陳釀!”
花無缺碰了碰他的袖子,輕輕搖頭。
“這麼好啊,我真想嘗一嘗——”
花無缺:“江小魚!”
“可惜我們還有要事在身,多謝小姐美意,有緣再會!”
拒絕便拒絕,還非要留句似是而非的話,花無缺莫名感覺心裡悶悶的不痛快,卻又說不上來緣由。
“你怎麼臉色不太好?”江小魚問得沒心沒肺。
花無缺:“無礙。”
江小魚細想片刻,有些疑惑地說:“難道是因為剛才那些姑娘?”
花無缺歎道:“不是。”
“那就奇怪了,你平時和姑娘家挺合得來的……”江小魚猶豫了一下,好似不太情願,“你不去,莫非是擔心鐵心蘭知道了生氣?”
花無缺:“……也不是。”
江小魚蓦然笑開:“那就好……我一直很好奇,像你這樣的人,到底會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花無缺被他問住了。他在女子的簇擁中長大,對她們尊重大于親近,從未想過未來共度一生的人會是什麼樣子。
既然答不上來,就把問題抛回去:“那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
“我?”江小魚一邊思索,緩緩說道,“我小魚兒天生自由自在,怎麼可能被女人纏住!非要說的話,首先一定要善良,像蕭咪咪、屠嬌嬌這樣的,絕對不行;然後,要漂亮一點、可愛一點,不那麼聰明的……喂,我說了那麼多,明明是我先問你的,你快回答!”
花無缺回道:“我不說,是因為我從未想過。”
江小魚愣了一下:“從未想過?連一瞬間都沒有?”
花無缺望向遠處的河面,目光變得深沉:“我于女子而言絕非良人。移花宮戒律森嚴,二位姑姑又管束嚴格,縱然生活無憂,可那樣的環境旁人實在難以融入。你曾說我沒有愛過、沒有恨過,沒有痛苦、沒有歡樂,我不能讓正值年華的姑娘為了我壓抑本性,也變成移花宮的木頭人。”
江小魚想起那時的情形,一時頗為感慨,“木頭人可不會為别人想這麼多。我告訴你,說不定人家根本不在乎,隻看中你這個人,所以遇到喜歡的千萬别錯過。”
小魚兒開導别人頭頭是道,卻不知他對自己的感情是不是也這麼清楚透徹。
花無缺展開折扇,慢慢染上笑意,“以前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些,多謝。”
然而這些都建立在他們順利度過這三個月,江小魚忽然感覺自己有些多話了,語氣有些勉強:“我們是朋友啊,不客氣。”
船靠岸邊,下了船,一個穿淡青色衣衫的中年婦人在旁邊支了攤子,見有人經過,就吆喝一句“賣果酒”。
江小魚上前問了一句,婦人說道:“都是自家種的果子自家釀的酒,解暑又解渴。”
他付錢買了兩份,竹筒小巧精緻,一人一個拿着倒也方便。
夏天的陽光有些猛烈,兩人快步從樹蔭下走過,想着趕緊找一個落腳的地方。一個拉着稻草的驢車匆匆駛過,在街頭不慎沖撞了經過的老人,路人紛紛圍上去看。
老人說腿撞傷了,車主連忙道歉,要帶他去醫館。
江小魚朝人群中瞥了一眼,對花無缺說:“那人根本沒受傷,是來訛人的。”
“也許你想多了。”花無缺不太信。
江小魚伸出兩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賭不賭?”
花無缺無奈應下。
“不用了,我家有藥,回家擦擦就行,但我肯定好幾天幹不了活,你給我幾個錢作補償吧。”
車主連連稱是,就要掏錢給他。
“我是大夫,我來幫他看看。”江小魚撥開人群上前,伸手在紅色傷口上按了按,老人“哎呦”一聲,連連叫疼。
“别喊了,你這撞傷是假的。”江小魚道,“傷處雖然發紅,卻沒有破皮,不腫不硬,被驢車撞一下又摔倒,怎麼可能不流血呢?”
老人:“你、你胡說!”
“閣下應該不是老人家,”花無缺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用折扇虛點向男人的手,“臉上裝扮得很好,但你的手背肌膚光滑平整,皺褶極少,一點都不像上了年紀的人。”
江小魚伸手一扯,輕易揪下了他一縷胡子。
男人倉惶地逃走了。
險些破财的車主拱手道了聲謝,拉着驢車繼續趕路,看熱鬧的人也随之散開。
江小魚勾了勾手,花無缺認栽地拿出一顆碎銀子給他。
“這是二十兩?”
花無缺:“你何時說二十兩?”
江小魚伸出兩指,“我這個手勢的意思就是,二十兩。”
花無缺點點頭,卻道:“可在我看來,這個賭約隻值二兩。”
江小魚仍舊看他,笑容變得暧昧不清。
花無缺無視他的眼神,不緊不慢地說:“坐船的錢和船上的茶水錢都是我付的,江少俠,做人要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