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語怪力亂神,可當花無缺第五次見到面前舌燦蓮花的蘇櫻姑娘,不得不懷疑有鬼怪作祟。
就連一旁樹皮上留下的四行詩——
手下留情,多謝多謝;
不辭而别,惶恐惶恐。
不夠膽量,也許也許;
不夠義氣,未必未必。
竟與前五次一模一樣,樹幹上的紋路也無絲毫差别。
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他會從蘇櫻口中得知鐵心蘭在魏無牙處,前往搭救,又被邀月宮主帶去與小魚兒決鬥,至小魚兒毒發,前往天外天找解藥。花無缺在進入循環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憐星宮主微怒的聲音:“你怎樣?你難道連我的話都不聽?”
他滿心痛苦為難,卻不敢多言,筆直沖了出去,太陽穴忽然劇烈地刺痛,本以為會疼到失去意識,再睜眼卻回到了這片樹林。
面前的蘇櫻道:“我就算告訴你她此刻在哪裡,你也不敢去找她的。”
花無缺本該質問她為何要将鐵心蘭送去魏無牙那裡,但他面對此般怪事,沒有心思同她糾纏。他不知道自己緣何遭遇,更不想一個人不斷地循環往複,至少在他被這循環折磨到崩潰之前,要找個聰明些的人商量。
“請蘇姑娘去将鐵姑娘找回來,隻有你在,她才能絕對安全。”
花無缺能商量的人隻有小魚兒,他必須在姑姑來之前找到他,但又不能不顧鐵心蘭的安危,如此安排才是最好。
蘇櫻笑道:“我去找她作甚?魏無牙對别人雖兇惡,但對我們姊妹卻很好的。”
“可他畢竟是十二星相之首……”花無缺歎息一聲,“我知道小魚兒在哪兒。”
提起小魚兒,果真就能拿捏住蘇櫻。“在哪兒?快帶我去!”
花無缺道:“你将鐵姑娘帶來,我便将小魚兒帶來。”
蘇櫻狐疑道:“我為何要信你?”
花無缺道:“除了我,無人知曉他所在,你别無選擇。”
蘇櫻輕咬下唇,眸中已泛起淚花:“你不肯告訴我他在何處,又要我去尋鐵心蘭,是為了将我支開,好殺死他,是麼?”
花無缺急不可待,恨不得立刻飛身到江小魚面前,又不得不耐下心勸說蘇櫻,總算體會到幾分小魚兒說女人難纏,究竟難纏在何處。
他道:“我要殺他,還需要支開你嗎?便是十個你也攔不住我。”瞧見蘇櫻臉龐的兩行清淚,他軟下聲來:“蘇姑娘放心,我一定會把小魚兒好好帶到你面前。”
蘇櫻怨憤地瞪他一眼,旋身朝樹林另一邊去。花無缺心底暗道抱歉,見她走遠,運起輕功眨眼消失在樹林裡。
在小魚兒所在的洞穴外,他又順手救了鐵萍姑。
鐵萍姑被江玉郎所負,心如死灰,見他了,臉色變得煞白:“公子……适才二宮主來過了……”
花無缺颔首:“我知道。”
鐵萍姑又道:“可我騙了她,小魚兒已被推下那邊的洞……”
花無缺歎道:“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我會替你保密的。”
鐵萍姑身形踉踉跄跄,一步三回頭。花無缺無暇再顧及她,這生滿蒼苔的山壁,石台滑不留足,他拿了根草繩系在粗樹樁上,用灌木掩蓋,緊握繩尾下到洞穴裡去。
洞穴比想象中深得多,卻足夠亮堂,花無缺落到洞底,水面沒至小腿。小魚兒正和胡藥師說話,聽到身後的水聲,瞧見花無缺突然出現在這裡,俱是驚訝。
小魚兒率先從石頭上跳下來,踩着水來到花無缺跟前,笑得合不攏嘴:“好小子,我聽見你和鐵萍姑在上面說話,還以為你隻是路過,沒想到你竟下來了,隻是這洞又深又潮,你大可用繩子拉我上去,何必自己下來呢?”
這一點花無缺不是沒有考慮過,怎奈他遇到的事太過匪夷所思,小魚兒相不相信是一回事,也未必能商量出什麼頭緒,期間若是二位姑姑尋來,萬事又繞回了原點。在地洞中,隻要他們不大聲說話不被發現,還能拖延一時半刻。
“我有很重要的事與你說。”花無缺深吸一口氣,“現在,是我今日第六次見到你。”
小魚兒愣了下,擺手笑道:“我們都兩個多月沒見面了,你在哪裡見的我,夢裡嗎?”
第二次時,花無缺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這四個時辰的事刻在心裡,同樣發生、同樣結束。
第三次,他終于發覺先前兩次都是真實存在的,然而他的所知所學根本無法相信,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樁怪事,唯一能捕捉到的,大約與他離開天外天尋找鐵心蘭有關。
所以第四次,他及時攔住了鐵心蘭,卻又回到了起點。
第五次,他不複冷靜,直接闖入天外天,試圖一探其妖異之處,并未成功。
第六次,就是現在。
小魚兒的笑随着花無缺的話一點點消失,聽到最後,神情難以言喻,“花無缺,你沒開玩笑吧?”
花無缺苦笑道:“我真希望是玩笑。”
小魚兒思忖片刻,忽又回頭道:“你再敢偷聽,就别想拿到解藥!”
原來胡藥師見他們神神秘秘說了半晌話,好奇心起,不知不覺已從石塊那邊挪到距他們三兩步的位置。
胡藥師苦着臉:“魚兄大人大量,就饒我一條命吧……”
花無缺不明所以,小魚兒整人的手段花樣百出,卻不輕易傷人性命的,便問他:“什麼解藥?小魚兒,你給他下毒了?”
“隻是一種讓人乖乖聽話的藥。”小魚兒揮揮手,見胡藥師悻悻退到旁邊,才繼續對花無缺說,“他死不了,不管他。你嘗試這麼多次,都是在老鼠洞裡回到起點,那不如不進老鼠洞,正所謂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花無缺聽得這句,隻是搖頭:“我們去天外天,是為了給你找解藥。”
小魚兒摸了摸鼻尖,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花無缺陷入這等怪事,也算和他有點關系。“不就是惡婆草,天下又不隻他江玉郎有,待我找到萬大叔,什麼毒都能解。”
花無缺恍然:“你的意思是,離開龜山?”
小魚兒道:“這裡處處透着古怪,當然是離得越遠越好。而且,咱們的決鬥又不一定非要在龜山,是不是?”
花無缺困在循環裡,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決鬥的事,一時間,既為小魚兒對他的信任而高興,又為掙脫循環後将要到來的決鬥而惆怅。“那我們快些動身,兩位姑姑一來,就不好辦了。”
他們果真說走就走,小魚兒跳起來抓住繩子的尾段扯了扯,胡藥師還惦記着解藥,忙撲上去抱他的腰,也不管小魚兒會不會送他一個肘擊。
“魚兄,魚兄!看在我們同在危難、同病相憐的份上,你就給我解藥吧!”
“那根本不是毒藥,是我随手搓的泥巴!”小魚兒忍無可忍,手腳并用地推開他,攀住繩子踩着石壁一路向上,花無缺早已在洞口接應。
小魚兒握住他的手躍出洞口,踩在平地上舒展了筋骨。那洞穴水深潮濕,雖然他在什麼地方都能适應好,但體感總歸不爽。
花無缺把藏心裡的事說出來,這回見到外頭的陽光,整個人都輕松許多。他們選了一條下山的路,草植繁茂,勝在可以遮擋身形。
還未走出多遠,小魚兒聽到壓抑的悶哼聲,還未一探究竟,也緊跟着失去了意識。
*
循環,小魚兒隻在古籍中看到過的詞,不料有一天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潮濕的山洞、身旁宛若落湯雞的胡藥師、甚至鐵萍姑隐隐約約的抽泣聲,都與早先分毫不差。
聽見上面一男一女的說話聲,小魚兒才慢悠悠從石塊上下來,朝跋涉而來的花無缺揮手笑道:“我原本還有點懷疑的,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我不得不全信。”
花無缺身形一頓,愣愣道:“你……”
“我被你拉上賊船啦。”小魚兒說。
第六次失敗,花無缺并未再焦急沮喪,因他知曉哪怕深陷囹圄,也有一個人會相信他。此刻,上天卻贈予了更大的驚喜。
他道:“抱歉,如果我不告訴你的話……”
小魚兒聳聳肩:“也不能全怪你,可能這就是緣分吧,時也命也。”
二人并肩坐下,胡藥師探頭探腦湊過來:“那個,你們在說什麼呀,我怎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小魚兒瞥他一眼,動手将他的身體轉向另一邊的石壁,皮笑肉不笑:“有時候,知道太多對你沒有好處,一無所知的人反而長命百歲。”
胡藥師擔心他不給解藥,連忙捂上耳朵疊聲道:“是是是,我不聽,我不聽。”
花無缺無奈笑了笑,又有些擔憂:“小魚兒,你進入這次循環前,身體可有不适?”
小魚兒道:“并未,隻是眼前一黑,一眨眼的功夫就回來了。”
花無缺稍稍放心:“如此看來,症結依舊在我。”
小魚兒掰着手指将花無缺所說的前幾次經曆與他反複核對,一一細數,想了半晌,似乎琢磨出一點頭緒來。“根據以往經驗,最大的變數在老鼠洞,所以我們不能離開龜山,也不能像你獨自去闖,等你姑姑找來,等上三個時辰才去才是最穩妥的。”
花無缺問道:“前三次我都是這樣做的,為何會進入循環?”
“那就要看你最後做了什麼。”
“是因為我去找鐵姑娘,離開了天外天?”花無缺剛把這個猜測說出口,立刻又否定了,“可是第四次,我攔住了她,誰都沒有中途離開。”
“所以,問題的關鍵或許就是鐵心蘭。她要走,就讓她走吧……保不準是老天爺的安排,不讓她進老鼠洞。”得出這樣的結論,小魚兒說不上是好是壞,想到花無缺曾在循環中追她三次,心裡總有種難言的滋味。
花無缺眉間緊蹙,始終覺得差了些什麼,一時間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小魚兒接着道:“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我也會進入循環?”
花無缺默了片刻,緩緩道:“因為我将這件事告訴你,你是被我牽扯進來的。如果再告知于第三人……他是否也會身涉其中?”
縱然小魚兒比常人機靈些、腦子轉得快些,也無法參透此間玄妙。“誰知道呢,畢竟像我這麼信任你的,世上可不多。”
花無缺終于展顔:“此番還要多謝你,待此事了結,我必竭盡全力報償萬一。”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記住了。”小魚兒笑着答應下來。
不多時,山洞外傳來兩名女子的說話聲。
“鐵萍姑不見了!”
“難道是被那個男人救走了?她說的那個方向,我并沒有找到小魚兒。”
“無缺也不知所蹤……”
二人就是移花宮宮主。小魚兒和花無缺對視一眼,繼續聽她們的對話。
邀月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他們不可能憑空消失。”
憐星道:“可這裡是魏無牙所轄,萬一他們出了意外,那決鬥之事……”
邀月冷冷看她:“不可能,魏無牙怎麼可能是無缺的對手!我保守這個秘密已經二十年,就是為了親眼見到那一日,誰破壞我的計劃,我就殺了誰!”
“一個秘密藏二十年,實在憋得慌,不如告訴我,我替你分擔!”小魚兒朝着洞口大喊,一面向花無缺搖頭,示意他别出聲。
聲音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就連邀月宮主都辨不出他的人在哪裡。
“誰在胡言亂語?”
小魚兒大笑:“你連我的聲音都忘了麼?我出恭時,你還在門口聞過我的臭氣!”
邀月身子一震,道:“江小魚?你在哪裡?”
小魚兒笑道:“我就在你面前,你都瞧不見我麼?”
邀月目光一轉,道:“你可是在這山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