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部主管突然驚呼："姜老師，您這個老式散熱方案..."

"土法子有時候比洋技術管用。"姜晚星轉動輪椅，"走，帶我去看看那台不争氣的投影儀。"

她快步跟上，技術部的小張湊過來小聲說："周總監，你媽真酷！剛才她看一眼就指出是我們的電源模塊不匹配..."

周慕晚微笑。是啊，傳統與創新，藝術與技術，母親用一輩子教會她，真正的傳承，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題。

暮色四合時，周家的老式電梯發出熟悉的"咯吱"聲。

周慕晚跟在父母身後，聞着電梯間裡飄來的紅燒帶魚香氣，三樓的李阿姨家今晚肯定又做拿手菜了。

"老周，搭把手。"姜晚星轉動輪椅，示意丈夫拿鑰匙。周叙白從公文包側袋摸出鑰匙串，上面挂着個褪色的毛氈玩偶，是周慕晚小學手工課做的醜萌小狗。

門開時，玄關的感應燈自動亮起。周慕晚看見鞋櫃上擺着的新相框，上周家庭聚會時拍的，照片裡她正在喂母親吃草莓，父親在背景裡偷吃奶油。相框旁邊是母親常年不離身的保溫杯，杯底還沾着敦煌的沙粒。

"晚晚，把冰箱裡的茭白拿來。"姜晚星已經利落地轉着輪椅進了廚房。周慕晚注意到母親的動作比在醫院時靈活多了，仿佛回到家就自動充了電。

廚房裡，砂鍋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周慕晚湊近一看，是母親最拿手的腌笃鮮，湯色奶白，鹹肉與鮮筍在翻滾的湯汁裡若隐若現。竈台邊的ipad還在播放美食視頻，畫面定格在"老北京炸醬面教程"。

"媽，醫生不是說少吃腌制品..."

"就放了三片鹹肉！"姜晚星頭也不回地剁着姜末，菜刀在砧闆上敲出密集的鼓點，"你爸昨天特意跑去新發地買的春筍，再不吃就老了。"

周叙白不知何時系上了那條印着"廚神"二字的滑稽圍裙，正偷偷往嘴裡塞筍尖。見女兒瞪他，趕緊豎起食指："噓，你媽數過片數的。"

周慕晚突然想起什麼，從包裡掏出個紙袋："路過鮑師傅買的棗泥酥，媽你..."

"放客廳去！"姜晚星突然提高音量，"說了多少遍廚房重地不準帶零食！"這語氣讓周慕晚瞬間回到十二歲偷吃冰淇淋被逮個正着的夏天。

客廳的落地窗外，北京城的燈火漸次亮起。周慕晚把點心盒放在茶幾上，注意到花瓶裡換上了新鮮的洋桔梗，父親每周二雷打不動去買花，因為那是他們結婚紀念日的星期數。

餐桌已經擺好，藍印花布的桌旗還是外婆當年手織的。周慕晚撫過微微起球的布面，突然發現每個餐位前都擺着不同的杯墊，她的是大學校徽，父親的是敦煌研究所紀念款，母親的則繡着"最佳女主角"字樣，那是某年父親節她送的惡搞禮物。

"開飯啦！"周叙白端着青花瓷湯碗出來，碗沿有個小缺口，"這個不許換啊，當年你媽孕吐最厲害的時候，就認準用這個碗喝酸辣湯。"

姜晚星捧着一盤清炒茭白跟出來，嫩白的茭白片上點綴着幾粒枸杞："嘗嘗，按你上海同學媽媽教的方子做的。"

三人落座時，周慕晚的膝蓋不小心碰到餐桌下的暗格。小時候這裡藏着她偷偷塞進去的橡皮糖，現在摸出來一把藥店的收據。她迅速塞回去，擡頭正撞上父親微微搖頭的眼神。

"今天居委會王阿姨來說，"姜晚星給女兒舀了滿滿一碗湯，"後街新開了家蘇州菜，他們家的..."

"響油鳝糊不正宗。"父女倆異口同聲接話，然後相視一笑。這是姜晚星持續二十年的美食懸案，每次提到新開的江浙菜館都要複盤。

周叙白突然起身去廚房，回來時神秘兮兮地捧着個陶罐："上個月埋在陽台桂花樹下的醉棗，剛好今天滿三十天。"

"爸！不是說好等我生日再..."周慕晚已經聞到甜蜜的酒香。

"你媽等不及了。"周叙白小聲告密，被妻子用筷子敲了下手背。

陶罐開啟的瞬間，周慕晚想起大學時第一次帶同學回家，那個北京女孩驚歎："你們家連空氣都是甜的啊。"此刻醉棗的香氣裹挾着回憶湧來，她突然發現母親偷偷把最大的一顆棗夾進了她碗裡。

電視裡正播着天氣預報，女主播說着明日沙塵。姜晚星皺眉："陽台曬的被子..."

"收好了。"周叙白接口，"你的蠶絲被在左邊衣櫃第三格，晚晚的羽絨被..."

"爸！"周慕晚突然打斷，"我那條星星被呢？"那是她從小蓋到大的被子，被面上有手工刺繡的星座圖。

姜晚星和丈夫交換了個眼神："在儲物間真空袋裡，上周剛曬過。"她頓了頓，"等你...等以後給孩子用。"

飯桌突然安靜下來。窗外傳來孩童追逐的笑聲，誰家的高壓鍋"嗤嗤"放氣，樓道裡飄來蒜蓉空心菜的香氣。周慕晚低頭扒飯，發現碗底不知何時卧着個雞翅——從小到大，母親總是這樣把最好的部分埋在她飯裡。

"叮——"微波爐的提示音打破沉默。周叙白跳起來："差點忘了你的藥膳！"他端出個炖盅，濃郁的中藥味立刻彌漫開來。

姜晚星做了個誇張的嘔吐表情："天天喝這個，我都快變成當歸了。"

"媽..."周慕晚伸手去夠炖盅，"我幫你..."

"不用！"姜晚星一把護住炖盅，"你碰這個幹嘛？好好吃你的飯。"語氣兇巴巴的，眼睛卻紅了。

周叙白适時地打開冰箱："晚晚，要吃酸奶嗎？你最喜歡的..."

"藍莓味，光明牌。"周慕晚接話，看着父親精确地拿出藏在角落的那盒，她從小就不愛喝老北京酸奶，嫌太酸。

洗碗時，周慕晚堅持要幫忙。姜晚星在輪椅上指揮："洗潔精壓兩下就行，别學你爸擠半瓶。"周叙白在客廳假裝咳嗽，實則偷吃棗泥酥。

水龍頭嘩嘩作響，周慕晚忽然發現母親的白發在廚房燈下像落了一層雪。她想起大學時每次視頻，母親總把手機舉得老遠，現在才明白是為了不讓她看見病容。

"媽，明天我請個假..."

"請什麼假！"姜晚星用幹毛巾抽她手臂，"發布會搞砸了就想逃班？我當年..."

"知道啦知道啦，"周慕晚笑着躲閃，"'當年花臉模特都沒請假'。"她關上水龍頭，水滴聲漸漸停歇。廚房窗戶外，一彎新月懸在樓宇之間。

回到客廳時，父親已經泡好了三人份的茶，她的茉莉花茶，母親的陳皮普洱，他自己的崂山綠。電視調到戲曲頻道，正在唱《鎖麟囊》，這是姜晚星化療後突然愛上的消遣。

"晚晚，"姜晚星突然指着電視，"你小時候還跟着姥姥學過這段..."

周慕晚立刻擺手："别别别，我那是..."

"春秋亭外風雨暴——"周叙白已經捏着嗓子唱起來，被妻子用抱枕砸中腦袋。

笑聲中，周慕晚的手機震動起來。她瞥見是工作群消息，直接按了靜音。此刻沒有什麼比母親眼角的笑紋更重要，她想。茶幾上的棗泥酥少了兩塊，父親嘴角還沾着酥皮渣，像小時候偷吃被她抓包的模樣。

姜晚星慢慢滑下輪椅，挪到沙發上。周慕晚立刻挨過去，像小時候聽故事那樣靠在母親肩頭。洗發水的檸檬香裡混着中藥苦味，這是嶄新的、讓她心碎的氣息。

"困了？"姜晚星摸摸女兒頭發。

周慕晚搖頭，卻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恍惚間，她感覺母親的手指輕輕梳理着她的發絲，如同二十年前每個睡前的夜晚。

電視裡的唱詞漸漸飄遠，她聽見父親輕手輕腳關窗的聲音，聽見母親小聲說"把毯子拿來"，聽見這座老房子在春夜裡所有的溫柔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