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有生死簿以與判官筆可以定人生死之外,也能予人的判詞。
關于前生今世,分毫的恩怨糾葛都在這上面寫得一清二楚。
世間枉死之人不少,不是每一個胥拂之都有印象,但巧就巧百餘年前人界百廢待興,中西方神戰結束,中州冥府因處理死于戰争之中的人類已逾百年,囤積的亡魂都排到了不渡川之上。
胥拂之忙得腳不沾地頭昏眼花,幾乎都想要撂挑子不幹了,就在這時,底下人送上來一個極為特殊的卷宗。
那是一樁非常非常尋常的冤死案。
上面寫滿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人的生平。
父親早死,與年邁體弱的母親留守鄉下的少年決心去城裡謀個出路,他投奔了同村人,選擇了當時人界最為繁華的京都,憑借年富力強的身體,在工地裡找了個差事 。
到了京都後不過上工幾天,便生了一場大病無法上工,那同村見他年紀小無人照顧,領他到了當時京都非常有名的醫院裡治療。
也就是此時他知道這同村便是在這家醫院裡工作,修一個名叫電梯的稀罕玩意兒 。
少年對京都的繁華迷了眼,想這從此便跟着他這同鄉一同打拼,原先的工地不再要他,他便主動報名,當了這裝電梯的工人。
殊不知這便是他噩夢的開始。
西北到京都的路途遠到足以讓一個孩子看盡自己一生的山水。
那在鄉裡的母親到死都再沒有等到回來的兒子。
少年看哪兒都是稀奇,不到半個月他便掌握了電梯的運行原理,為了似懂非懂的出人頭地四個字,他表現得最為躍。
直到摔斷了腿。
醫院的院長是海外留學歸來的大學生,從業十幾年,人人皆知的醫術精湛,聽聞院裡的工人摔斷腿後,親自給他做了手術。
這他感激涕零,給鄉下的母親去信,年邁老母焦急趕過來的途中,還不忘回信讓兒子牢記院長的恩德。
在那個年代,信使傳遞的速度比車馬快。
少年也正有此意,在不久後電梯即将完工之際,為着報答院長,又或是出于自己身為工人卻未盡責良心不安,他首當其沖去做了這電梯的測試員。
當兩側齒輪松動,電梯像是漏風的盒子将人甩出,百逾千斤重的鐵塊将人哐一聲砸向地面,一樓的電梯門打開,所有等着歡呼的人目瞪口呆。
鮮紅粘稠的血液從縫隙裡向着四面八方擴散,肉眼可見的速度蔓延到最前方那院長的腳邊。
所有人都知道,這麼大的出血量,電梯裡的那個人不可能活得下來。
當那鄭翠芬出現的時候,胥拂之陡然回想起來這件事。
原來這電梯裡的那惡鬼,就是當年卷宗上的那個少年。
他就是李典。
若說閻君鐵面,在冥府五千載,見多了不平事,又為何唯獨對近百年的此事印象深刻。
胥拂之暗自嗟歎。
這一刻時間都要停止,鬼域轟然炸開,頭頂血月光耀大地,李典卷起的龍卷風将衆人圍繞在中間,那本該往生的冤魂用盡全身力氣,凝結成生前的的模樣。
是個精瘦黝黑的少年啊。
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朝着他的母親走去。
松散的肉身步步坍塌,腳下印出一連串的血印。
飄渺的回憶鴉羽般片片飛揚,胥拂之微微阖眸,再睜眼時,他看見了那年在冥府,他的判詞。
李典看似意外的身亡,實則是枉死。
以院長為首的高層們與工人協商偷工減料,可作為第一批試點安裝電梯的試點醫院,他們根本就沒有清楚的一個底線。
手術刀成了劊子手,無比輕易地奪去了一個年輕的生命。
不久後醫院倒閉,當年的那批人在閻王殿上接受審判。
始作俑者的白衣一生救人無數勝造七級浮屠,即便李典以一命抵之,都不足以下地獄贖罪。
可惜他那年邁的母親,心心念念着病重的兒子愛喝她的那碗熱湯,瘋了傻了,将病房裡的其他人認作兒子,數月也不願回家。
直到那日,活活餓死在了醫院門口。
李典實冤,鄭翠芬實冤。
所以閻君難判。
可那判官筆和生死薄是應天而生的神器。
時至今日,胥拂之仍想問一句。
人倫道義在公平公證面前,到底值幾錢?
先前他便提過,最好不過的破解之法便是重走一邊來時路。
但真正當真相被逼出時,沒有人能面露不忍。
餓死的街頭的老太太被醫院的人擡走,眼角流下的淚水流入雪白的頭發。被禁锢在電梯裡甚至聚不成人形的李典堕魔,從此覆水難收。
數年來,勾魂使者不是沒有來過,冤死鬼的怨氣幾乎要沖折招魂帆,他們數次無功而返。
張天驕扶着毫無察覺的鄭翠芬,紅了眼眶。
“胥哥,我......“
他鼓起勇氣,看着毫無表情的胥拂之,哀求道:”胥哥,放了他吧。“
1894年的醫院徹底坍塌,唯有李典不受血色月華的庇護,零星火焰随風而起,席卷上血淋淋的脊背,幻視當年電梯下墜時燃爆的火星。
”媽媽......”
李典痛極,伸出手朝着鄭翠芬伸去。
張天驕手足無措,抿了抿唇,不敢看鄭翠芬慈愛的眼神。
不是他的錯覺,他真的搶走了李典的母親。
趙子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此刻也不覺得可怕了,他躲在胥拂之身後,伸手扯住了胥拂之的衣服,可憐巴巴,“胥哥,放過他吧。”
已恢複原先模樣的醫院大廳裡,李典身上的血像是被地上塗上了一層紅色的漆,他每在地上爬上一分,都有一寸皮肉被剝脫下來。
趙子章被這滿眼的紅吓了一跳,卻不知對于厲鬼來說,這些血液都象征的是他的本源,等到這血流盡了,魂魄也消散了。
“那些醫生真不是東西。” 劉光耀豔羨的眼神在李典和鄭翠芬之間來回徘徊,他惡狠狠地說了這麼一句,看胥拂之沒反應,也止了聲。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李典是死是留,都在胥拂之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