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律沒有第一時間動身。
大概危機時刻,人總是會被激發出一些潛能。
他現在就感覺,妖怪們的表情是如此鮮明,縱使稍有變化,落在他的眼中也被無限放大。
世界變“慢”了,他的腦子卻空前清醒。
先前收集到的信息一一排列在腦中,他抽絲剝繭,力圖将風險最低化,為自己謀求一條盡可能無差漏的出路。
首先,鋪老闆收到義指時,雖發現觸感不對,但促使他最終做出決定的,是那個“嗅聞”的動作。
也就是說,人類身上存在某種特殊的味道,于鬼怪而言,應該類似于食物的香氣。
從鋪老闆的表情可見,他最開始确實是想吃自己的。
可是現在,包括他在内,所有鬼都沒有輕舉妄動。
結合表情變化來看,他們很可能,并沒有從自己身上聞到該有的人味。
造成這種現象,最可能的原因有兩種:
1.他現在的狀态真的不是人。
2.有别的因素,幫他掩蓋住了人的味道。
具體哪個原因,現在看來,似乎不太好判斷。
但唐玉律知道,當劇情停滞時,最萬能的方法便是引入新的角色。
比如,章冬曉。
她實在可疑。即使沒有那張稻草臉,唐玉律也依然會對她起疑心——方才她被追殺時,臉上的表情有六分驚恐三分委屈一分憤怒。任誰看了,也不會對她的弱小可憐無助狀态産生懷疑。
好巧不巧,唐玉律在表情管理方面略有研究。
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女孩的臉上沒有感情,全是技巧。
那麼,她“誤打誤撞”将衆鬼引來自己這邊的行為,就很值得探究了。
唐玉律頭腦風暴,這些念頭在腦子裡迅速閃過。但他還時刻注意着控制表情,不讓自己露出破綻。
他很快拟好了接下來的行動。而這第一步,便是“立人設”。
絕不能完全陷入被動。
領頭鬼那句命令落下後,便調整姿勢,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戲。
可那人卻始終沒有動作。
他雙手抱臂,似笑非笑,黢黑瞳仁幽幽地挪至中間。
和他對視的刹那,領頭鬼背後一涼,熟悉的寒意自脊背攀爬到後腦。
往事不堪回首,猝不及防之下卻被挖掘出來,在他的腦海裡橫沖直撞。
他并不是最開始就在鬼鎮的。生前的最後一段經曆,是他自告奮勇,去一個叫“正灋”的村子支教。
這一出門,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家。臨行前,女兒送了他一隻陶瓷娃娃。
那娃娃生得精緻,嘴角微揚,眉眼如畫,握在手中有些冰涼。他每天都帶在身上,好像看着它,女兒便不會離他很遠。
有時候他也會開玩笑,這娃娃做的這麼逼真,會不會突然動起來?
當然是不會的。
直到他在草垛中被活活燒死,那娃娃也不曾動過。
他應該是不小心掉那裡面的。明明隻是好心提議幫忙收拾草垛,卻莫名頭暈,沒站穩,一頭栽了進去。
當時,他的身邊剛好無人陪同。
當時,天氣正寒,村民們決定燒草取暖。
當時,他自始至終都躺在那草垛裡。
火勢太大,他幾乎什麼都看不見,卻依然能感覺到,自己的衣服逐漸被火舌吞噬,由外到裡,燒得焦黑。就像洋蔥的皮被層層扒下,衣服沒了,便到他的頭發,他的皮囊,他的血肉,他的骨頭。
煙熏缭繞間,那慈眉善目的娃娃站在面前,低眉順眼地沖着他笑。
縱使死後來到鬼鎮,見識過再多的血腥、殺戮、折磨...那雙眼睛,卻始終如陰魂般揮之不去,讓他無數次在噩夢中驚醒。
清澈的,幹淨的,純粹的...無機質的,空洞的,冰冷的。
死物的眼睛。
領頭鬼頭皮發麻,手腳冰涼。他幾乎是下意識移開視線,不敢和對面那人對視。
其他鬼顯然也被這眼神吓到,一時間,竟無鬼質問他為何遲遲不動身。
唐玉律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他率先開口,卻是喊出了一個名字:“章冬曉。”
衆鬼和女孩都沒預料到這出,尤其是後者。
她原本一直縮在地上,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乍然之下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禁擡頭看了他一眼。
隻一眼,她眼裡閃過錯愕,然後迅速低下頭去。
唐玉律心下了然。
方才,章冬曉心髒處的黑血噴湧而出,有一部分至今都留在唐玉律臉上。
無論章冬曉在謀劃什麼,這血顯然在她預料之外,甚至,很有可能破壞她的計劃。
既然如此......
唐玉律心裡有了對策,但面上不顯,問道:“剛才,你們為什麼要打她。”
他的聲音平緩清澈,每個字的音調都差不多,沒什麼情緒起伏,但穿透力極強。
衆鬼覺得這聲音耳熟至極,卻想不起來,隻感覺手有點癢,想給他燒香、投錢,訴說生平無法得到解決的苦悶。
領頭鬼身邊的二把手一下沒繃住:“不是我們的錯!都怪她,是她先偷東西的!我們費了大勁,辛辛苦苦才整來一個蘋果,她還妄想着據為己有!”
“蘋果乃陽間之物,本應沒有任何歸屬,你們的所作所為,何嘗不是偷竊?”章冬曉小聲反駁,“且我見到它時,它便一直放在公共區域。我怎知它已有主?”
“你!你現在倒是能言善辯,那你當時怎麼不說?”
“可笑,你們何曾允許我解釋?”
“胡說——”
二把手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聽到了。
那象征着天庭處罰罪人的聲音,就在剛才,清清楚楚地響徹此地。
而聲源,正來自對面。
頂着衆鬼驚恐的目光,唐玉律終于動身,腳步平穩,被黑血浸染的土壤中印出一個個清晰鞋印。
鞋印的盡頭,章冬曉依然跪坐在那,表情古怪,眼神忌憚。
“欺公罔法、殘害同族、縱曲枉直、逆天無道...”
唐玉律嘴裡念叨起來。
他周身氣質陡然一變,不再是令人尊敬向往的佛祖,而是狠辣果決、陰冷橫暴的執法者。
領頭鬼的臉色很不好看。
雖然在鬼鎮久居不出,但新成員這麼多,身份各異,他也有自己的獲取外界信息的渠道。當下一聽便聽出來,那人說的,都是天庭法典上著寫的罪名。
而且,他雖然面對着章冬曉,但那些罪名,放到他們這些追殺章冬曉的鬼怪身上也未嘗不可。
他什麼意思?
殺雞儆猴?
或者說...真的隻殺她一隻鬼嗎?
下一個,又會是誰?
氣氛愈發凝固,鬼怪們身子僵直,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大氣不敢喘。
有膽小的已經想跑路,又怕自己一動身,就會成為那執法者手中的又一個刀下亡魂。
事實上,唐玉律并沒有刀。
他手上甚至沒拿任何東西,隻是赤手空拳地走了幾步。
但鬼怪們依然死死地盯着他的手,想看清他的出招方式,這樣,輪到自己時,也未嘗沒有逃脫可能。
終于,唐玉律停在章冬曉面前。
此刻氣氛凝滞到極緻,危機感擰成一線,一觸即發。
唐玉律卻絲毫不在意,優雅俯身,慢條斯理地伸出手——
“...但念在犯罪者久困于此,情況特殊。若能改過自新,也未嘗不可饒恕。”
那隻手輕飄飄地擦過章冬曉耳邊。
她回頭,隻見那人手上多出一個蘋果。果身上還沾着些泥,襯得那人的五指幹淨修長,瑩白如玉。
等等,他把什麼拿起來了?
衆鬼駭然,剛剛還死寂一片的空氣霎時沸騰起來。
二把手則愣愣地站在原地,眼眶微紅。
那位執法者說什麼?
他的意思是...他知道他們都是被困在這的,但隻要他們好好表現,就會有出去的機會?
他可以重見天日嗎?可以找個好人家投胎嗎?再也不用守着遙不可及的盼頭過這每天都生不如死的日子了嗎?
其實唐玉律并沒有這麼想,但不妨礙他自行腦補。
就在這時,執法者掂了兩下蘋果,忽然眉眼彎彎,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後随手一抛:“接着。”
“吓!”
二把手嘴裡發出毀滅世界的男高音。他腳下一軟,直直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