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沒作解釋。她隻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強忍着沒吐。将剩下的一塊面餅丢給绮蓮:“你吃吧。”
绮蓮不是傻子,也頓住。
但強烈的饑餓迫使他飛速把剩下的餅塞進嘴裡用力咽下。
“你别說啊,在我消化完之前什麼都别告訴我。”
沒有人說話,食物得到了充分的尊重,但外來者的想象力和忍耐力受到了嚴重的挑戰。頭發烏黑、梳着油亮亮的馬尾辮的大姐幾次從廚房裡出來,又端來一些别的吃食。
看見赫拉不再動食物,便猜到是知道了原料,安慰她說:“我們沒有那麼多水,面餅裡就放了一點點油,就當做沒有嘛。”
赫拉十分勉強地笑着點頭:“理解,理解。人嘛,都是動物,自然界裡同類相食并不少見。”
“就是嘛,要不在這種地方,這麼多人,可怎麼活?再吃點兒不?”
“吃不太慣,可能還是不夠餓。”赫拉誠懇地回答。
“好嘛,我去放起來,免得招蟲子。餓了你自己吃哈,柯林阿公知道放在哪裡。”大姐關切地囑咐道,“我要去市集上看看有沒有新來的頸肉,回頭給你們烤着吃。”
兩人忙擺着手說不用麻煩了,完全被熱心大姐無視。小朋友們跑出來,舉着手喊我也去我也去!花兒嬸嬸給買糖吃!
“花兒姐,新來的肉源不就在這裡嗎?你去看啥呀?”走廊裡有人開玩笑。
“邊兒去。”大姐将圍裙摘下來,扔到那人頭上。衆人都笑。
這裡的人們和聖心家要麼浮腫要麼面黃肌瘦的工人都不一樣,這裡的人大多頭發烏黑、肌肉飽滿,笑容燦爛。他們物理意義上的吃人,眼裡卻全無“狠戾”之色。
柯林欣賞地看着赫拉說:“我以為你會表現得更激烈一些。我吐了兩三天才接受了這樣的現實。”
“他們對待吃人的事這麼平常,這是他們的傳統風俗嗎?”赫拉試圖尊重一切。
“是因為髒山上真的沒有别的食物。道德是環境的産物。”柯林說,“不這麼做的話,這裡的人就真的死了。”他笑了笑,繼續說:“最開始,我想甯願絕食而死也不會吃這裡的東西。真到快餓死的時候才發現,人還是想活下去。餓肚子的時候當不了衛道士。”
“他們不能反抗嗎?”她小聲問。
“現在這樣,就已經是反抗的結果。”
柔絲修女是土生土長的達蒙人,這片社區也是。本來是獵戶、牧民的村寨,有個不錯的名字,叫苜蓿地。
京畿的垃圾運到這裡,人們發現撿垃圾可比苦哈哈地打獵、蓄養更賺錢,還不用繳稅,于是很歡迎這些放錯地方的寶藏。一層一層,這座山最終被堆疊到了現在的高度。這樣大的寶礦,自然會吸引更多的外來人。人一多就有了紛争,達蒙的原住民打不過外來人,被趕到了髒山上。髒山上沒有食物,連老鼠和野狗都不能吃,都有劇毒。
“柔絲首領原本是達蒙的修女。”柯林說,“拉齊在髒山上本來就有一條人肉街,處理反抗他的人。他們把這個産業奪了下來。原本和拉齊談妥了,用這個産業換淨水。
“但是因為器官供不應求,拉齊想要做大這個産業,開始從外面騙人進來。雙方就鬧掰了。”
神愛世人,神愛世人。
老太太坐在搖椅上,念念有詞。
為何髒山裡所有的人都對她這樣順服?因為屠宰場所有的人牲都由她親自殺死,許諾吃人的罪都将歸集到她的身上。她隻是像一位母親殺雞宰牛,想盡辦法喂飽她的孩子。
黑色修女服上的彩線,每殺一個人就會留下一個針腳。算作她死後将和神明結算要經曆多少遍殺人惡果的依憑。
“不是有密道嗎,為什麼不逃出去?”柯林也問過。
“神愛世人。”她老是這樣念叨着。看着柯林笑說:“我隻是想孩子們吃飽,但拉齊,是想填滿他的錢袋。錢袋子是裝不滿的。
“這片土地,原本是神明賜予我們的豐茂之地,是我們犯下太多錯誤,最終讓它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這是我們的罪責,如果就逃跑,罪責難消,沒人可以救我們。隻有我們自己才能救我們。”
“神愛世人,”他問,“為何不救世人?”
“因為神也在路上。”老修女慢悠悠地說着,“最終祂會走到極樂之地,那裡隻有歡欣沒有苦痛。世人都是鋪路的泥塵石子。塵土看不見路的指向。比起照拂每一粒塵土,祂更應該望着終點走快一些。隻有當祂到達終點,祂的來路與極樂之地相通。那時,我們就也在極樂之地。現在,祂還在路上呢。”
“想想須臾在做什麼,這樣的說法是不是很有意思?”柯林看着赫拉,意味深長地問。
她當然聽懂了,但沒回答。
“到了這裡,我那些想不明白的問題,才算有了答案。”柯林用須臾的語言與她閑談,“或許辛爾敏是對的,人和人之間已經足夠天差地别,這個世界不需要再加上一些更具統治性的技能。那些能力來到原生界這個被精心設計、還在不斷修補的囚籠裡,比起用來建造更美好的世界,更可能,隻會被充作壓迫的武器。”
赫拉瞥一眼绮蓮,他隻是靠在柱子上呆滞地等待消化,并沒有對這聽不懂的語言有什麼特别的反應。
“但我們現在的處境有些尴尬。”赫拉說道。
她看見一隊螞蟻,順手将桌上的食物碎屑放到它們跟前。
“很難講能不能活着出去。”她小聲說,“否則,你這樣想辛爾敏會很高興的。”
“這就要看神的意願了。”他輕松地笑道,“如果神明願意讓我活着出去,那麼看來,是祂想要灰晶素來到這個世上。否則,我就等着給那位老修女陪葬。想來也用不了多久。”
“伊裡神被卓越神下了睡咒陷入沉眠,卓越神和六國簽署神與契約,神明除了保佑聖血,不會幹預其他。你真的相信她所說的玄妙的神嗎?”
“她講的那些,是安德洛所伏薩朝的自然神流派教義,如今已經當作邪說封禁。說是裡爾諸神上方還有更高級的神,是我們這個世界‘卡特柯夫’的原義,自然智慧。其實那或許隻是一些更本質的東西,比如人類充滿渴望的意志,意志彙聚而成的時勢,時勢互相較量、相互交織,形成掌控着所有人、稱之為命運的東西。成了看不見的神。”
這位研究員似乎對神學很有見地。這讓赫拉又想起授勳那天他們的初見。此時比起那時,他雖身處再糟糕沒有的境地,看起來卻開朗得多。
她望着慘白的天空。白得像什麼都沒有。
起風了。
巨大的轟鳴聲由遠及近,以極快的速度接近。飓風、爆炸聲和槍響同時抵達。大風将房頂都掀飛了。幾架黑色直升機壓着棚屋飛過,院裡的人仰望着忘記了躲避。飛機飛得極低,低到地上的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機艙兩側全副武裝端着槍的士兵,也正向下俯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