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也笑:“有這樣的說法。在伏薩朝時甚嚣塵上,被稱作‘自然神派’。”
“那你信嗎?”她又問。
“信不信的,有什麼區别?”他把她攬入懷中親吻,笑着說。
“如果你信的話,我也相信。”阿藍說,“我不知道什麼值得相信,但你看起來什麼都知道。”
“如果我什麼都知道,今天也不會在這裡了。”柯林歎息。
“為什麼?”阿藍舉起食指,試圖推開他擰緊的眉頭。
柯林不喜歡辛爾敏,和大部分因理學家都一樣,他們隻是畏懼于他。這個人野蠻、傲慢、專制,對學術界毫無尊重。他竟敢當着中樞那麼多舉足輕重的大人物,無所顧忌地将他一把拽出會場,丢進這個垃圾場一般的原生界。
柯林不知道辛爾敏在這座垃圾場中生活那麼久,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但柯林很有骨氣。
辛爾敏的爪牙輪番上陣,舉事實講道理,想要說服他寄種人對人類社會有巨大危害,卻根本無法回答他的诘問。
“是寄種人對人類社會的危害更大,還是人類對寄種人的危害更大?”
每一名寄種人投用,都會經過無比繁瑣的前期篩選和調試,确保對人類社會具有足夠的認同感和友善傾向,但因為他們擁有超人天賦,即便植入了系統死死地把控着,仍舊要遭受懷疑。
也有不知哪裡來的小道消息,說其實在控制系統投用之前就已經有寄種人流出。目前來說,對寄種人的識别主要依靠控制系統,而非寄種人本身。辛爾敏想要灰晶素,或許正是出于這個目的。灰晶素可以直接識别寄種人本身。
但他不是搞情報的,小道消息是真是假輪不到他去判斷,站在一個有良知的因理學人的立場上,寄種人有感知、有思想、有共情能力,人類所有的一切特質他們都有,柯林認為,他們的人權應當被認可。
辛爾敏把口水都說幹了,還是沒能打動這位固執的因理學家半分。
他也後悔。當初一個沖動把他弄了出來,如今總不能再原樣送回去。若被視作他認輸,今後防委會在這些學究先生眼中就更加沒有威嚴了。弄得騎虎難下,滞留六十幾天毫無進展。
“看起來,這位柯林先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格,還有些固執,過于陷在自以為公正的立場,沒能看見現實全貌。也不是完全不能改變。”下屬阿格尼薇抱着樂觀的态度向他建議放開禁足。
柯林不是第一次來原生界,他跟随考察團外出不止一次,但從未見過這樣的世界。他在擁堵的達蒙公路遠望那座人造高山,據說是幾十年來京畿的垃圾堆成的高山。山與公路之間低陷的一片是彼此緊鄰毫無空隙的貧民窟棚屋。他從大路那頭的王都高京出發,那裡有安德洛所最大最先進的城市。
美麗堅固的王宮中,住着一群被神明直接庇佑的人群,被尊稱為“聖血”。
“人類不需要神明。”辛爾敏向他闡釋自己的信仰,“所以幾千年前術師大氏族會滅絕。寄種人也是一樣,他們的天賦對于人——驽人——來說,就是淩駕性的不公平。”
許多年前“人”并非是如今的定義,如今沒有神力的普通人,被當時的“人”稱作“驽人”。
“但如今須臾做的一切,不過是想取代神而已。須臾将成為新的‘神’。”柯林道破。
“不不,”他不認可,反駁,“我們從未想成為神,我們隻是想讓人能成為人。”
柯林不能不承認因為這句話動搖。
“我費盡一生的心力,做出某件稱得上‘成功’的事情,是粗制濫造地重複做出前人早已完成的某個成果。隻因那樣東西被創造它的人銷毀,而創造者本身也消失無蹤。”
柯林無奈地說。
“我早就知道我的無能,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因此隻是按照我的興趣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有結果。能做出些什麼階段性的東西,留給後人參考就足夠了。”
世事無常,這話用在哪裡都合适。“誰能想到我的研究比我以為的更順利,我做出了可以直接稱作‘成果’的東西。于是我來到了和那位前輩一樣的境地,要不要交出這樣東西,交不交都會有人受傷害。進退維谷。”
阿藍靠在他肩上,饒有興味地望着他。柯林都覺得自己啰嗦,但她聽得很認真,這讓他很感動。
“我不知道該怎麼選。”他低頭看着這張純潔無瑕的臉龐,向她說,“我沒辦法像她那樣決絕。”
“或許是神還沒有決斷好要讓你怎麼選。那就忘記它,再等一等。”她笑着跳起來,把他也拉起來,“我們去遊泳。”
阿藍穿着寬松的藍色浴衣,她有一頭順滑的黑色長發,發尾剪得十分平整。她在日出前深藍色籠罩的沙灘上快樂地奔跑,長發在風中自由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