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發當時的地方是兩縣之間一座無名山頭。
由張縣丞牽頭引路,一邊往林場去,一邊說着大概情形。
良平位置偏僻,和附近的縣之間群山連綿阻隔,百姓靠山吃山,延邊常有獵戶上山打獵,山路難行,孟玺初來乍到,想要上山必要尋個當地人例如張縣丞的陪同。
昨夜突如其來的一場風雪,而今山間松枝挂雪,霧氣缭繞,山路的泥漬與未化的雪濘成一坨,污了孟玺的牛皮皂靴。
張縣丞雖說面子上熱情,可實際有用的東西卻是能不多言就不多言。
孟玺回憶案卷上記叙的内容,開口問道,“我朝有明文規定,山林采伐一切諸如此類歸林業司統管,尋常百姓不許私自伐木,更遑論以此為業,那林場主人本身可有在林業司登冊記錄過?”
沒想到他會突然問這件事,張縣丞的笑容頓時有幾分尴尬,“回大人,這林場雖有登記,隻不過......在這附近紮根的都是些普通百姓,黃大人說這地界雖說叫林場,可究竟也沒有什麼人真事這行當,不過是接一些附近百姓家中尋常的木工活計,勉強度日罷了......故而、故而......”
看他這樣吞吞吐吐,孟玺便明白了,雁朝有商稅,采伐、窯冶之類行業稅重,木工裁縫一類小本行當有時三十才稅一,這家地方不在城中,既散賣林木,又直接就地取材,做些木材加工的小本生意,一來二去,倒是省出了不少成本和商稅。
“你們黃大人倒是體察人情。”孟玺這麼說了一句。
張縣丞面上頓時有些讪讪。
既然起了頭,孟玺又問了些其他關于這林場主人的情形,張縣丞倒還算對答如流,但看着今日無論山上山下,映入瞳孔都是皆是始終如一的白茫茫,孟玺心頭沉了下去。
且不說萬頃山林加之惡犬撕咬這事已經過去這麼久,現在是否還會在案發地附近留有什麼貓膩,即便真的有,眼看如今大雪封山,再多的痕迹如今也了然無蹤影。
老天嫌他處理的事麻煩不夠,怎生就如此巧,非要再加個碼湊個熱鬧。
“這一帶的山林平時實在沒什麼人出沒,偶有獵戶,這也就罷了,可那日鄰縣的薛獵戶上了山,偏巧還碰上了看林子的惡犬脫繩,不敵之下,這才送了性命,老天爺都趕不上這樣的巧合,要我說也實在是倒黴。”張縣丞唏噓道。
孟玺跟着他走了幾刻鐘,忍着風刀刮臉,山風呼嘯,幾星枝頭的雪粒,冷不防直接順着衣領垂進孟玺的脖頸裡,激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幾人這才終于見到了林場的影子。
大雪之後,山間氣溫比山下還要低上許多,為首的是個四五十歲的紅衣管事,帶着手下人守在大門口已經不知道等了多久,遠遠看見一衆行人的身影,趕忙弓着身子迎了上來,賠着笑,“張老爺,這外頭天寒不是說話的地方,屋裡早就備了熱茶,諸位老爺快請進。”
孟玺聞言睇了一眼張縣丞。
有了之前那番問話,孟玺原本以為這林場的主人紮根此處,定是想盡法子撈錢刻薄用工,印象先落了下乘,可真到此處,他隻看到幾間石砌磚壘的土房,正屋裡頭空大,除了桌凳圈椅外便是幾個火盆,一看便是自家打的,竟真如張縣丞說,是小本生意。
堂屋的擺設看得出刻意布置的痕迹,但一應陳設都與“貴重”二字相去甚遠,唯一古怪之處,便是整個屋内桌凳隻差地闆和房梁上都糊了一層喜慶紅紙,孟玺一進門,直以為自己和這一幫人洞房了。
張貼的紅紙鮮豔,不見一絲褪色痕迹,顯然是新貼不久。
一個深山老林,人丁寥落,外頭又是大雪,偏生生布置了這麼一間房,喜慶過了頭,總覺得有種汗毛倒豎的詭異。
筚路跟在後頭,想起這附近剛咬死了人,背後一涼,小聲碎嘴道,“這不會是為了鎮壓什麼邪祟吧......”
朝露的回答是賞了他一記爆栗。
林場老闆姓亓,似乎不覺有異,先頭二人一進門,他便立刻使喚手下人來上茶,揭蓋一瞧,茶盞裡盛的是九曲紅梅,茶葉亦是次等。
亓老闆同良平縣衙打過不少交道,看孟玺臉生得很,卻又見他自然而然坐在上首,不禁轉向張縣丞問道,“這位老爺是......?”
張縣丞忙一拍腦門,“怪我怪我,忘了介紹,這位是順天府派下來督辦此案進程的小孟大人,專程為你與那薛娘子糾紛而來,後頭這些便是小孟大人手下的精兵強将,亓掌櫃的,你若是還有什麼話,可要一一回明白了。”
張縣丞這話單稱大人,卻并未報出孟玺的官職,想來之前上下已經打好招呼,可明眼人都知曉“督辦”二字,不過是名頭響亮,隻許他旁觀襄助,真正做起主來,他還不如這位張縣丞說得上話。
亓掌櫃也是人精,聽完這番話,忙跪下磕了個頭,悲怒難當,又是“小人雖有過錯,不敢稱冤,可是非曲直,也不是單憑薛娘子一面之詞,”又是“隻求大人主持公道!”
大有一副跪請青天的架勢,面子倒是做得足足的。
孟玺心裡頭虛,隻能說些“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定會澄明真相”、“不會偏私也不會枉縱”之類的官話,最後才引到“帶我去事發之地看看”。
亓掌櫃猶豫一瞬,一口應下。
直到出了堂屋,孟玺這才終于明白了正廳古怪的原因。
堂屋後頭是專門做活的地界,孟玺前腳剛踏進去,映入眼簾的就是院裡一字排開好的幾具新棺。
天際的日色總是灰蒙蒙,此時新雪尚未鏟盡,香燭紙馬、紙人魂幡密密匝匝倚在牆根,黃白紙錢吹撒一地,漫天紛揚,封閉的小院霎時宛如一座荒涼未祭的生墳。
山風幽幽嗚咽。
不像林場,倒像一座荒山義冢。
亓掌櫃見狀歎了一口氣,“我們這是小本生意,平日就靠鄉鄰們照顧,接上那麼幾個散碎活計,若不是搭上香燭紙錢,是斷然養不起這些個學徒幫工......他們都是苦命的人,但凡若有些别的手藝吃飯,誰又肯做這些親眷疏遠的事,我們實在不願污塗了大人耳目。”
“這年本就難過,昨夜下了大雪,隻怕又有許多老人熬不過去了。”
尋常百姓尚且嫌他們這群人晦氣,若非家中有喪事,決計不肯與他們來往,正是怕來訪的貴人心中忌諱,故而正廳中常用的物件,他都專程貼上了一層紅紙權做避諱沖喜。
難怪這林木場要選在這種僻靜遠人的地方,一面是就地取材容易些,可更主要的原因隻怕還是做死人生意的,周圍鄉裡以為晦氣,不願來往。
亓掌櫃看孟玺臉上沒什麼表情,面上不禁愈發有些困窘,話裡話外,極言苦處,說到傷心之處,甚至有些老淚縱橫。
“人生一世,生老病死都是如常之事,謀生之人何來貴賤之分,對生死之事心存有忌諱,不過是世人愚見,大人也并未做此想,你放心便是。”葛清明破天荒主動開口寬慰道。
見是孟玺身邊的人開口,便像是一顆定心丸,亓掌櫃略略放下心來,以袖抹淚道:“那些犯事的孽畜就鎖在偏院,大人若是想見,就請随我來吧。”
偏院不是人房,隔着老遠,一行人都能聞到那股惡臭直熏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