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玺離開後,石玉呆愣地坐在原處半晌,正想喝口水時,忽然發現手邊的茶水已經徹底冷透。
門外風聲肆虐,透過窗縫時時往屋裡鑽,石玉僵硬地攏住手臂,動作像是重複了千百次。
她看得出來,今日來的這個人與之前搪塞她的都不同。隻是人嘴兩張皮,成與不成,哪裡是三言二語說得清的。
石玉又往内室看了一眼。
既為人母,故人已去,她隻能舍棄臉皮與世周旋,争她能搏出的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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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玺今日天不亮就被催起來,接着又在石娘子冰窖似的家凍了半天,直到肚子咕咕叫了幾聲,他這才想起幾人還沒用早飯。
之前來尋人的路上,晨起的早點鋪子剛開,勾得他食指大動,這兩日為了尋人幾人日夜辛勞,如今懸心的煩惱事暫時告一段落,孟玺愈發覺得自己腰不酸腿不疼了,連害他好幾日沒吃好的口瘡都好個差不多,便主動提議道,“不如在這裡吃了朝食再回吧。”
來時還披着夜色,此時正是旭日初升,晨曦破雲而出,孟玺看了一圈兒,尋了個靠炭火爐的鋪子裡坐下,問老闆要了四碗剛出鍋的羊湯胡餅。
剛熬好的羊湯醇厚,新煮出的白菜鮮甜,吊爐裡餅子揉開了面,撒上一圈兒芝麻,老闆刷了幾遍油,餅皮貼在爐壁上剛起酥,孟玺可巧趕上了剛出鍋出鍋的第一爐,熱氣騰騰的,捏起一個,手指縫裡直往下掉渣兒。
他迫不及待,三兩口就吃了一個餅,冬日熱氣散逸地快,他把手裡冷透的金黃酥脆的胡餅撕成小塊丢進湯裡,面餅浸透了熱湯汁,一勺一口羊湯泡餅,羊湯熱辣的胡椒氣從舌根兒一股腦兒灌到腸胃,有些僵硬的身體這才從内到外開始感覺回溫。
半碗羊湯三個胡餅下肚,起個大早渾身寒浸浸的冷意終于被驅散了個差不多。孟玺腸滿胃足地舒了一口氣。
孟延年交代他辦的事情,按照上邊的意思,首要的便是堵上石玉的口,現下京中最是人多眼雜的時節,各地官員和随同的家眷都在,難保不會有人推波助瀾看熱鬧,在事情還未驚動天聽之前,斷不能再讓她像之前一般在長街上胡吣一通。
其二便是她如今成了寡婦,想起那間四處漏風的屋子和炭盆都沒有的堂屋,孟玺感她生存之苦......況且到石玉家中詢問時,她乍瞧之下面色哀恸,内裡卻有膽有識,已是打定主意一副全押的賭徒姿态,無論于公于私,他都決計為她湊齊那三百兩。
有錢萬事圓,問題是沒錢。
之前那位亓掌櫃至多隻願在和書上簽五十兩銀子賠付,順天府更是直接把活甩給了他,現下隻怕上下一幹人等正拿着祿米換錢準備制新衣買葷肉,一家人美美過個新年。
孟延年交給他這麼一樁小案子,若是自己厚着臉皮問朝露支二百五十兩銀子交差,實在未免顯得自己太過缺心眼兒,大過年當差本來就夠倒黴了,這世上得是多賤的人為了當差還得貼錢啊?!
不為工作花錢是他不容侵犯的原則。
孟玺唏噓不已,隻怕到時他更沒臉提要重回到官地的事。
石玉要一筆錢買從此安甯,而他要堂堂正正地回官地,不向孟延年的專制低頭,既然都打定了主意要他做這個冤大頭,所以順天府就是戈壁灘的石頭,他也要徒手榨出幾滴油水來。
想到這裡,孟玺問道,“城東濟慈院還是桐姑管的嗎?”
“正是,不過若是石娘子肯帶着孩子來,我一定将他們安頓好,隻是怕的是她心懷提防,不肯信任咱們,”朝露沉吟片刻,又禁不住抱怨道,“隻是大人竟直接連官憑也給出去了,這實在是太過莽撞。”
孟玺何嘗不知他的行為有幾分急功近利之嫌,隻道,“若是她願意來是最好的,若是她不願,咱們強逼反倒容易弄巧成拙,你找幾個人暗中留意......事在人為。”
“明白。”
“這麼早都能遇見,可見我和孟大人有緣——”
聽聲音孟玺詫異,這地界這個時辰怎麼會碰到自己認識的人,眯着眼一瞧,是傅雲硯。
身後還跟了一個玄衣佩刀的少年侍從。
不等孟玺起來行禮,傅雲硯便幹脆自來熟地坐到他對面。
有了之前那一面,孟玺知曉此人不是什麼善茬,皮笑肉不笑道,“今日時辰還早,堂官的官邸似乎不在此處,難不成一大早來這兒就為了老闆這碗羊湯?”
傅雲硯放下手爐,揭了暖耳,也要了份同孟玺一樣的朝食,笑道,“孟大人慧眼,我來這裡,其實是為了探望一位久違謀面的故人。”
旁人敬他,不過因為他是孟延年的兒子,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這人就不似旁人那般礙着孟延年叫自己小孟大人,反倒直稱亦或是叫他的表字,孟玺不禁多瞧了他一眼,就這一眼,他便盡數瞥見他内裡袍服上幾處明顯揉皺的痕迹。
明明一張生得豔泛桃花活色生香,卻蓋不住眼下少眠的淡青,這人身上的廉價合香又換了幾輪,就連腰間本該挂的縧帶都玩兒丢了......
孟玺心中冷笑一聲,說什麼久未謀面的故人,隻怕是住這兒的暗門子相好。
他有些難以名狀的心煩,直接告辭道,“既然如此,下官有公務在身,便不打擾了。”
“孟大人似乎對我有頗多誤會......”傅雲硯不緊不慢放下湯勺,笑意不減,“那日曾說我仰慕子宗文采多年,乃是肺腑之言,我一片誠心相交,不知子宗為何如此避我不及?”
孟玺不想和他深交,隻能打着哈哈,“堂官言重了,下官來這裡不過是為了家父交托的私事,事情已然辦成要回府交差。”
見他态度如此,傅雲硯也興緻缺缺,沒了追問的心思。
他眯起眼,眼尾勾得狹長,流帶桃花,皮相惑人,嘴上說的卻是正事,“上次酒樓中一見,聽聞孟大人對其中菜色還算看得上眼,上次令堂兄作宴,提前不少時日才訂上位置,碰巧我與老闆有幾分交情,隻要拿着此物,他們随時會為孟大人安排。”
說罷他從身上的藏藍茄帶裡掏出一塊象牙制的牙牌令,随手推至孟玺跟前。
尋常人尚且隻知道一桌難求,就連孟瓊親自賣面兒要個雅間也要排隊等上一段時日,有人卻能單憑一張牌子随意出入,仿佛和尋常酒樓沒什麼兩樣。
這樣的東西有市無價,可惜孟玺自認有自知之明,憑他一個小小縣令,根本入不得這位炙手可熱的傅大人眼,平白無故送這麼大個好處,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下官不過一個小小知縣,一年年俸不過四十五兩,上次是沾了堂兄的光,平日裡哪裡能享受那麼好的酒菜,這麼貴重的東西,玺萬不敢受。”
“留着吧。”傅雲硯這麼說了一句。
孟玺再次推拒的話到了嘴邊,卻見傅雲硯一改那副又漫不經心的做派,直接伸手擋了回來,語氣意味深長道,“就當給你的新年禮了。”
孟玺聽他話中似有深意,心弦一動,隻是還沒等他開口問,傅雲硯便直接起身離開了。
兩次相遇,若非旁邊有人,孟玺覺得傅雲硯不似真人,每次同他人厮混完莫名其妙地出現,莫名其妙地說了幾句話,接着就留下幾人對着半碗還在冒熱氣的羊肉湯和一隻莫名其妙的牙牌發愣,仿佛隻為了提醒他有這麼個人存在一般,然後就像清晨露水般咕嘟一聲消失在水面上。
朝露看着桌上的牙牌,蹙眉道,“主子,這東西......”
“收下吧。”孟玺道。
“咱們确定要收他這麼貴重的東西?”
孟玺扭頭看着她,十分正色道,“因為你心裡的叫價聲吵到我了。”
朝露:“......”
回府的時候孟玺依舊走的是側門,這些日子尤其是白日,前來拜會的人絡繹不絕,東西更是流水一樣地堆雜在院子裡,孟延年分身乏術,有時還要他今天見這位,一會兒又要相陪那位,一刻不得閑,故而回府前他提前問了門房狗兒,又添了幾個錢,這才回了書房。
又過了幾個時辰,眼看着天擦黑,狗兒找小丫頭跑進來通傳,說是人來了。
孟玺快步穿過水榭,一進正堂,就見一個身着绛紫行衣,外罩狐皮外氅的中年人正夥同阿喬叔說話,他守株待兔半日,正待的便是他——順天府府尹佟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