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說是何家重新問吉,合了二人八字,這才定下的吉日。
孟玺坐在書案前挽袖研磨,“他的病看來大有成效,這才幾日光景,何家和孫家就急着重提喜事。”
葛清明思索片刻道,“......其實隻要按照新開的方子再吃上四五日湯劑,再施針幾日,輔以溫和調養的手段就成了,往後隻要心緒平和,少受刺激,慢慢就能康複。”
“這件事不管是對孫家還是何家總歸不光彩,眼見如此,又因為何二的病情鬧着這麼久,兩家隻會巴不得早點了事,平息流言。”
“不愧是葛先生,妙手回春,”孟玺贊歎道,“仁醫當如是。”
葛清明笑着搖搖頭,“我不過是個仵作罷了......”
這句話孟玺聽過許多次,他明明出身醫家,有一手過人的醫術,偏偏執着于世人都充滿偏見的仵作行當,若非親眼見識過他驗屍的精密手段,他非要懷疑葛清明這人其實有什麼奇怪的癖好。
但是朋友之間,或許是沒到時間,或許另有顧慮,葛清明不願提,孟玺便不追問。
看着手下一氣呵成的文書,石玉已經返鄉,他将此案删繁就簡收編寫成冊,與孟延年這場角力,眼下該是畫下句點的時候了,結果一擡頭卻見葛清明臉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先生有事要對我說?”
葛清明躊躇半晌,斯文的臉上最終還是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其實本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情,過幾日再說也是一樣。”
孟玺抄起寫成的文冊,了然于心地點頭,“這幾日你我二人都忙于各種事務,等我同父親這樁事了了,定帶你好好遊覽一番。”
孟玺去時,孟延年正在煮茶,似乎對他的到來早有預料,他接過他手中的文冊略作一翻,“事雖然辦成,隻是今日是年初二,你似乎晚了一日。”
或許是童年養成的習慣性記憶,孟玺在面對孟延年時,總有些不由自主的緊張,卻仍鎮定答道,“兒在除夕之前尋到薛王氏,昨日正旦,順天府拿到了薛王氏親手簽下的和書,隻是兒今日送行,遲了一步,不算違約。”
孟延年聞言,并未多加為難,反倒極為贊許地點點頭,古闆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慈愛肯定的笑,“将一場麻煩消弭于無形,看來這些年在外曆練,你确實有些長進,為父終于能放心了。”
孟玺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見一團黑影直沖他面門而來。
他下意識接住,再張開手時,發現是一隻烤好的橘子。
熱碳熏烤的熾熱橘皮落在手心,留下一道黑白分明的印記。
孟玺久久地凝視着手中這道痕污,心中總覺得此事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和怪異。
不知是不是自己得了被害妄想,孟延年此次居然沒有多加刁難。
從他接手這案子,到弄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再到尋找石玉的蹤迹,最後送她遠走高飛,每一步都是他親自督辦,官府的身份文契和周圍鄉鄰都有明确證明,他不懷疑石玉的身份,除卻最後她離去匆匆,整個過程順理成章,可是她也給出了合乎情由的理由。
真正養育一個孩子是做不得假的。
沒有任何邏輯上的瑕疵,每個人都是完美的一環,他的每一步籌劃都落到了實處,他自認自己的處理手段沒有錯,可孟延年固執了一輩子,從不避諱要為他調回京中鋪路的心思,若如從前一般二人互不相讓倒罷了,今日他驟然松口,孟玺反倒更加七上八下。
待孟玺離開,孟延年沉聲道,“出來吧。”
茶盞熱氣徐徐間,紫檀屏風後頭轉出一個灰衣人影,拱手行禮道,“老爺。”
“你是親眼看着少爺送那個女人離開京城了嗎,喬珈?”
喬珈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小人親眼所見,句句屬實。”
“他是有幾份小聰明,”孟延年視線落在工整的案卷上,“這個孩子,就是年輕心高,太過執拗,他不懂誰的話才是真理,以為世事真就這般輕易,幸虧有你跟在他身邊,沒有放着陽關道不走,偏偏走黃泉路的道理。”
“老爺是為了少爺好,隻要是為了少爺,喬珈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他是個心軟重情的孩子,”孟延年嗤笑一聲,“你從小跟在他身邊,這麼多年,就是條叭兒狗也該有幾分真情,便是他心裡清楚,對你仍然不了狠心口出惡言,你隻管将他盯死。”
喬珈聞言抿了抿唇。
孟玺少年得意,難免眼高于頂,卻有孟延年這樣一心為他的親爹,明明有這樣的父親他卻不肯珍惜,而自己的父親隻要他為奴為仆,盡忠職守,不能逾分,心頭不覺又有些羨嫉,可他心中清楚,若是沒有孟玺,隻怕還是個睜眼的瞎子,如今連字都不認得......他隻能做對的事......
.........
孟玺從剛回京開始便轉陀螺似的忙,如今薛獵戶的案子已經了結,多想無益,再過幾日隻怕大宴群臣的事禮部和吏部便會通知下來,趁着年節,除了葛清明得空的時間,他便是躺在家中,什麼也不做,好好休息一陣。
可巧傅雲硯今天趕早給他送來一張請柬,用的還是密灑金箔的羅紋紙,說要在風雅居宴請他,文辭說得花裡胡哨極為正式,直言這裡來了一隻佛郎基的香豬,要邀請他一同品嘗。
上官宴請,不能明着拒絕,他腦中本就一團亂麻,更解不清兩度相見,對于傅雲硯那怪異的感覺。
說起來就連孟玺自己都覺得奇異,他又不像那民間志怪話本中所寫的那般曾經撞了頭、發高熱,記憶有所缺損,兩人從沒見過,他卻總覺得傅雲硯身上有種本該熟稔的親近感,這種沒有任何來由的感覺于他而言其實不那麼舒服,因此他實在不願大節下的還和他來逢場作戲那一套,隻能托辭身體微恙,就在家中養病。
再者說了,冬日時節吃什麼香豬能和熱氣騰騰的銅鍋涮肉相比,還不如拒了他,他自己出門,各人樂各人的。
當馬車經過慶雲街的銀樓時,他忽然想起自己官袍上的銀帶缺損了一塊,之前一直耽擱,若是萬壽節獻禮時必定失儀。
祥雲銀樓乃是京城的老字号,掌櫃的姓郭,尤以眼光毒辣、看人下菜出名,故而往來賓客非富即貴,除去修補銀帶,見滿櫃台的珠串首飾,寶石花钿,孟玺想起貔貅精紅鸾星動,他信任葛清明的人品,兩人說不準好事将近,反正時候還早,不如再給提前選看幾件首飾做壓箱的添妝——賬單送去她那,當然。
掌櫃的一聽财神駕到,立刻喜上眉梢,忙不疊把他往二樓私人雅間請。
隻是還沒到二樓,孟玺就聽到一個年輕女子清淩淩的笑聲,“傅郎,你瞧妾簪這個可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