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狹窄的隔間越升越高,孟玺自覺又往裡退了幾步。
“酒樓設計如此别出心裁,足見老闆用心,這樣博采衆長的人物,有緣我倒想一見。”
跑堂的聞意忙道,“我們掌櫃的平日事忙,除了朋友,能見着他的隻有咱們的管事。可巧掌櫃的今日剛好在樓裡,有大人這樣的貴人駕臨,待點了燈,隻要和陪膳的吩咐一聲,我們掌櫃的自然前來拜會的。”
說了半天,“人匣”最終穩穩停在第五層。
孟玺記得這風雅居一共六層,沒想到手持牙牌,内裡還别有洞天。
上次孟瓊做東的酒宴已極盡奢靡,如今走出來,不似二樓金玉堆砌,閃瞎人眼,一磚一瓦,一隻擺件一幅挂畫,反倒處處古樸沉穩,倒不虛負“風雅居”的名頭。放眼天下隻怕除了那攬進天下奇珍的望仙宮,再沒有比這更貴的去處,這些怕是孟瓊也不知曉。
這次點燈的廂房門口寫着“朱樓夢”三字。
門口陪膳的小二和上次并非同一人,言談舉止像是個木人,少了些活潑熱絡,多了幾分沉穩如水,仿佛泰山崩于前亦不會驚動。
新的陪膳小二對他恭恭敬敬說道,“貴人請先用膳,我們掌櫃有些生意上的瑣事纏身,随後就到。”
孟玺在房間裡幹坐了大約一刻鐘,外頭卻遲遲沒有動靜。
孟玺心裡有了數,這風雅居并沒菜牌,孟玺即便是借助傅雲硯送上的令牌進來,也不真見得就有能力在此。
他表面上看着衣着精細,其實隻靠着時不常的俸祿摳摳搜搜活着,内裡口袋空空,除卻必要的人情往來,想擠出一文錢比登天還難。
既要不動聲色打聽情況,還不能讓人瞧出露了怯,所以今天怎麼點這個菜倒是門學問。
“一例清蒸刀魚,一盞清湯燕菜......”他瞥了眼侍膳小二,故作刁難道,“再加一個酒香草頭。”
這一葷一素一湯其實暗藏了他一些小心思。
今夜他獨自前來就是為吃這一頓飯,必得葷素相佐又有湯飲才像個樣子。
燕窩不算難得,長江刀魚更是濫賤,然而烹好上桌卻要花費不少工夫,至于剩的錢......
他狠狠心,又加了一個青菜,若是選了炒什麼時蔬之類的時令菜色,總是顯得寒碜,而酒香草頭,北地人少食,乃是長江一帶的特色。
有葷有素有羹湯還不算太刁鑽,孟玺很滿意。
一切如他所料,前菜剛上桌,便聽到門外傳來動靜,陪膳小二看他眼色,微微颔首後,隻見門外頭進來一個玄衣滾邊、頭戴毛氈帽的男人。
男人身長九尺,高大健碩,舉止豪邁,進門便自稱是風雅居的老闆,燕六。
孟玺趕忙還禮,心中卻咋舌,這燕六與自己心中想象的精明的生意人形象大相徑庭。
孟玺有心攀交,燕六自然受用不盡,嘴上還不忘謙虛推辭。
“我瞧得出,”孟玺微笑,意有所指道,“風雅居不論菜色裝潢還是用人的手段都不簡單,燕掌櫃這頭腦人脈可不是尋常匹夫可以比的......”
燕六初見之下并非性情陰沉之輩,反倒是極為受用這些張揚奉承之言,總歸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孟玺又順着吹捧幾句。
“燕掌櫃,京城之中藏龍卧虎,想在這裡做生意,隻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托福托福,”燕六直言直語,微微一笑,倒是并不避諱,“我早年遊曆各國,最喜結交朋友,能在你們雁朝的都城之中做些酒水生意,不過是托朋友們的福。”
孟玺默默啜了一口茶水,掩去眼中的心思,“燕掌櫃交遊廣闊,看來朋友也有通天的本事,照我看來這酒樓中每一個人都不能小觑。”
“我的朋友,就如同大人的朋友一般。”
燕六避而不談自身,看着孟玺的目光略帶了幾分深意,“據我所知,小孟大人在閩地高就,即便出遊也不過是多在東南一帶,這六年從未踏足過我風雅居,不知是從何處得來這塊無主無籍的象牙如意令呢?”
話音剛落,原本熱氣騰騰的包廂之内氣氛有一刹的冷冽。
燕六盯着孟玺,像是伏在暗處盯住了獵物的豹子,仿佛随時都會一躍而起,咬破獵物的喉管。
孟玺雖然面上鎮定,身體卻下意識繃緊了每一塊筋肉。
這個人知道他的身份、官地,還知道他這些年的去向。
卻不料看到他這幅樣子,燕六忽地大笑起來,“就像我說的,小孟大人,我這個人最喜歡交朋友。”
“早年我便聽聞小孟大人的賢名,今日一見确為至情至性的正人君子,所以我願交小孟大人這個朋友。”
燕六一揚手,陪膳的小二立刻會意雙手捧出一個托盤,絨布上頭放着一塊相同的令牌,“不論小孟大人這塊令牌是從何處所得,今日我燕六誠心相交,不必一擲巨萬,這塊令牌是專屬于大人的,大人若肯收下,便是也認了我這個朋友,今日這單便全免了。”
孟玺靜靜地盯着小二手中的托盤。
這塊令牌無論大小、紋路都同傅雲硯給他的一般無二,唯一不同之處便是托盤上的這塊似是青銅所制。
孟玺微微歪頭,嘴角含笑。
想來即便是作為燕六的“朋友”,同樣也有高下之分。
今日他若是接下,便是同意捆綁享富貴,上他這條船。
他不能确定背後究竟藏着一股多大的勢力,天上不會白掉餡兒餅,他更捏不準他一旦同意,又會需要納怎樣的投名狀,隻是如若不然,他在京中的時間有限,後續還能有再同燕六以及這風雅居背後接觸的機會嗎?
燕六喝了一口酒,并不催促,二人視線無聲相碰,算是等待他的回答。
趁着孟玺心頭反複權衡之際,一個小厮低頭進來,附在燕六身邊耳語了幾句。
“哦?”燕六似有興味地瞧了眼孟玺,“今日真是貴客盈門,不知小孟大人可願一見?”
孟玺一怔,在這種地方能夠和燕六說得上話又想要見他的人......
他的心頭隐約升騰起一絲預感。
似乎正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下一刻他便看見了未着官服的傅雲硯施施然進門來,惑人的皮相挂着官方的笑,“孟大人,咱們居然又在風雅居見面了。”
孟玺微笑還禮,“堂官今日有閑。”
燕六看兩人之間的相處,心中一動,“二位大人既然相識,不如今晚就請一同入座。”
傅雲硯自斟一杯,對燕六手底微擡,示意道,“燕掌櫃來京中沒有幾年,可能有所不知,這位小孟大人當年可是名蜚京城。”
燕六頓時應和道,“小孟大人博聞強識,方才我們談起,這塞北山川江南風物都有涉獵,眼界之寬令人佩服。”
傅雲硯聽見這話倒是被勾起幾分興趣,“我還以為小孟大人是足不出戶一心進學,不然怎麼能年紀輕輕就大有一番作為呢?”
孟玺詫異地看向這個人,心頭咂摸他的話,怎麼聽怎麼都覺得有幾分嘲笑意思,卻還是愣愣道,“下官才疏學淺,耽于功名,倒不如燕掌櫃丈量天下,良友四海,适才多賣弄了幾句。”